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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家庭因素对尤金·奥尼尔戏剧创作的影响(唐凌)

2019-01-08 阅读: 来源:《中国文艺评论》 作者:唐凌 收藏

  内容摘要:在尤金•奥尼尔的生命和艺术历程中,1912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时间节点。这一年他得了当时堪称白色瘟疫的肺结核病,被送入疗养院治疗,生死未卜。正是在疗养院休养治疗期间,他通过阅读包括斯特林堡、易卜生等人在内的现代剧作,确立了从事严肃戏剧创作的人生目标。30年之后,他在自传性的著名剧作《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第一次向世人披露了他和他的家人之间不为外人所知的家庭隐秘和辛酸历史,而且细致地回顾了自己在决定投身现代戏剧时所受到的父亲所主导的家庭生活的复杂影响。

  关 键 词:《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 尤金•奥尼尔 现代戏剧 家庭影响

 

  在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1888-1953)的生命和艺术历程中,1912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时间节点:这一年的10月间,他先是因为受凉患了重感冒,之后又在暴雨中骑行自行车淋雨加重了病情,最后被医生确诊是肺结核。由于在当时能够有效抑制结核病菌的青霉素尚未发明,肺结核是发病死亡率极高的一种可怕病症,有着“白色瘟疫”(the Great White Plague)的恐怖称谓,因而他被确诊之后,他和家人都陷入了巨大的心理打击和极度恐慌之中。他的父亲詹姆斯•奥尼尔(James O’Neill,1845-1920)依照爱尔兰人的乡下观念认为肺结核是不治之症,没有必要为此白花钱,所以他只愿意花很少的钱把儿子送到一家条件简陋的根本不具备医疗康复功能或水准的所谓疗养所,准备草草应付了事。但尤金•奥尼尔并不甘心就此坐以待毙,他在那里待了两天之后就逃离出去,找到正在纽约进行巡演的父亲,让父亲出钱把他转到了在当时医疗康复条件和口碑都还不错的盖罗德农场疗养院(Gaylord Farm Sanatorium)。在疗养院康复期间,尤金•奥尼尔潜心阅读了这里的图书馆所收藏的从古希腊到现代剧作家们的戏剧作品,尤其是瑞典现代剧作家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1849-1912)的剧作激发了他要成为一名“严肃剧作家”的个人志向。时隔近30年(1941)之后,在戏剧创作上早已功成名就的尤金•奥尼尔用“血和泪”写了自传性的戏剧杰作《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剧情就是围绕着1912年他身患肺结核即将要被送入疗养院、面临生死未卜的人生险境之前夜的这段刻骨铭心的真实经历展开的。该剧在尤金•奥尼尔去世的第三年(1956年)公开发表之后[1],引发了媒体公众和专家学者的高度重视,因为它不仅是经由尤金•奥尼尔本人之手,第一次向世人揭露了他和他的家人(父母与哥哥)之间的不为外人所知的家庭隐秘和辛酸历史,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细致地回顾了身为演剧明星的父亲(剧中的蒂龙即詹姆斯•奥尼尔)给予美国未来的现代戏剧领军人物的年轻儿子(剧中的埃德蒙即尤金•奥尼尔)在家庭生活和艺术观念上的复杂影响。

 

  反抗“爱尔兰乡巴佬”人生哲学

  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作为詹姆斯•奥尼尔化身的主人公蒂龙,出身爱尔兰的贫苦家庭,自小深受贫穷之苦,尽管后来他靠演红一出戏挣了许多钱,但是在生活习俗和人生态度上仍然保留了非常明显的爱尔兰寒微农家的本色,凡事都从他固有的爱尔兰农民的生活经验和眼光去看待、处置,处处显露出怕花钱、爱投机的小家子气,目光短浅、自以为是,被他的儿子讥讽为“爱尔兰乡巴佬”。而在现实生活中,尤金•奥尼尔不仅同样嘲讽自己的父亲是“爱尔兰农民”[2],而且把父亲终身难改的粗鲁无知的爱尔兰农民习气归结为造成他家庭生活悲剧的渊薮。

  尤金•奥尼尔1888年10月16日出生在纽约曼哈顿43号大街(Forty-Third Street)的一间旅馆(Barrett House)里,当时他的父亲詹姆斯•奥尼尔正在旅馆边上的百老汇剧院里演出,他的母亲玛丽•艾拉(Mary Ella)跟着演剧的丈夫一年四季跑码头,丈夫为了省钱,只让妻子住便宜的旅馆,妻子被迫在旅馆里生下孩子。不幸的是,母亲产后全身疼痛难忍,吝啬小气的父亲不愿意多花钱让母亲好好看医生,只是花小钱找了一个对医术一窍不通的江湖骗子。对方只知道用大剂量的吗啡给产妇止痛,让母亲就此染上终身戒不掉的毒瘾。这个毒瘾彻底毁掉了母亲一生的幸福,也让后来知道了母亲染毒真相的尤金•奥尼尔由于负疚沉重而背上了终身难去的心理阴影。不仅如此,尤金•奥尼尔本来在家里的孩子里排行第三,前面有1878年出生的大哥小詹姆斯(James Jr)和1883年出生的二哥埃德蒙(Edmond),但后者在1885年3月4日意外夭亡,起因是玛丽陪伴丈夫在外地巡演,让自己的妈妈来家里照看两个小孩,没想到大儿子詹姆斯身染麻疹,尽管外婆已经告诉他麻疹有传染性,传染给弟弟的话会让弟弟送掉性命,但是他仍然故意来到弟弟的房间,导致年幼的弟弟染病身亡。母亲一直认为大儿子是因为嫉妒弟弟存心那么做的,故对其终身不能原谅。同时,为了弥补失去幼子的悲痛或遗憾,玛丽和丈夫后来又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尤金•奥尼尔。尤金•奥尼尔自小体弱多病,母亲对他尤为怜爱,生怕再重蹈埃德蒙的覆辙。当1912年尤金•奥尼尔被确诊为肺结核,父亲又因为怕花钱而不想给他好好治病时,母亲(包括哥哥和他本人)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忍不住出离愤怒,“我担心的是照你们爱尔兰乡下佬的看法,肺结核是不治之症,因此你就会以为在这上面多花钱犯不上。”[3]尽管在晚年写作完成剧作《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之后,尤金•奥尼尔表示说“写下此剧——怀着对厄运缠身的蒂龙一家四口的深深的怜悯、理解和宽恕之情”[4],但是这部自传性剧作所透露出的父亲的爱尔兰农民式的偏执导致的家庭悲剧和心灵创伤,也是不争的事实,诚如戏剧评论家沃特•克尔(Walter F.kerr)所指出的:“这部剧作写的是宽恕,但它不是由上至下的宽恕,也非是对他本人所造成的伤害的赦免。他被家庭毁掉是一个事实,它尊重这个事实。”[5]

1956年百老汇上演《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

 

  反感与疏离老套的商业化戏剧

  詹姆斯•奥尼尔曾是美国家喻户晓的演剧明星,尤其是他在19世纪80年代出演著名情节剧《基督山》中的主人公埃德蒙•邓蒂斯(Edmund Dantès)受到公众的热烈欢迎和狂热追捧,在以后的30多年的时间里,创下了累计演出6000场以上的惊人记录。关于情节剧(Melodrama),美国戏剧史学者詹姆斯•费雪(James Fisher)在《美国戏剧历史辞典•开端》(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American Theatre•Beginning)中指出:情节剧是美国自1800年从欧洲引入的一个以娱乐为导向、赢利为目的的商业戏剧类型,其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剧中人物善恶分明,情节紧张曲折,场景宏大壮观,结构丝丝入扣”。[6]由于情节剧在戏剧舞台上提供了光彩照人的英雄偶像,在思想主题上满足了观众的惩恶扬善的道德优越感,且在情节设置上善于制造悬念,以及舞美设计上的新奇感,故在戏剧的商业运作上是非常成功的,被公认是19世纪美国戏剧舞台上最主要的、也最为观众喜爱的一种戏剧类型。但由于情节剧单纯地以商业娱乐为导向,且在人物、主题以及情节上大量地机械复制所导致的陈腐老套、千人一面的陋习,从19世纪末开始,也不断地受到了以坚守戏剧的艺术目的为本位的戏剧家们的严厉批评和挑战。从戏剧类型上讲,《基督山》是一部非常典型的情节剧,尤其是剧中的第二幕表现主人公邓蒂斯运用自己的机敏果敢巧妙地从大海中逃生的场景,充分体现了它在情节编排上的精妙构思和艺术想象力,也是全剧最高潮和最激动人心之处。作为一个极具表演天赋的情节剧演员,詹姆斯•奥尼尔自然深得其中的奥秘。每当他在舞台上表演到这个桥段,台下的观众的热情瞬间就被点燃了。这成为詹姆斯•奥尼尔的招牌式的表演,他就是凭数千次地重复这套表演,轻松地获取了他在美国戏剧舞台上的明星地位。

  依照詹姆斯•奥尼尔的本意,他希望他的儿子能够像他一样在演剧上获得成功并成为明星。但就尤金•奥尼尔本人而言,他是母亲在陪伴父亲在外地巡演时在旅馆里临产的,在以后的数年时间里,一直都由常年跟着父亲在美国各地巡演的母亲带在身边, 童年生活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根本没有得到父亲应有的关爱。受此影响,尽管从出生开始,尤金•奥尼尔就接触到戏剧,但他对戏剧尤其是父亲演出的戏剧并没有留下好的印象。此外,更为重要的是,尤金•奥尼尔对于父亲一味地靠演老套情节剧《基督山》敛财的做法非常反感,在心里看不上这种粗制滥造、千篇一律的商业戏剧类型,每当詹姆斯•奥尼尔在舞台上演出《基督山》中的邓蒂斯挣脱麻袋从海中脱险的那个著名场景,接受全场观众的热烈欢呼时,躲在后台观看父亲演出的尤金•奥尼尔常会感觉羞愧得无以复加,以致尤金•奥尼尔终其一生都对父亲所自鸣得意的以商业投机为能事的演剧事业报以不屑一顾的“嘲讽和拒斥”。[7]詹姆斯•奥尼尔曾经恨铁不成钢地指责儿子尤金•奥尼尔不务正业,根本就不是从事戏剧的这块料。但是,从尤金•奥尼尔后来在戏剧创作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以及他对美国戏剧尤其是现代戏剧所起到的奠基性作用来看,他身上的戏剧天赋和他对于戏剧的喜爱和执着绝对不亚于并超过他父亲的,只不过他无法接受父亲那套老旧的、太过商业味的戏剧罢了。

(左起)尤金·奥尼尔、哥哥与父亲在基督山伯爵小屋 (摄于1900年左右)

 

  背离传统戏剧观念的现代主义艺术取向

  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的开幕场景里,重点呈现的是詹姆斯•蒂龙一家的大小两个书橱:一个是后客厅里的一只小书橱,书橱上方挂着一幅莎士比亚的画像,书橱内陈列着巴尔扎克、左拉、斯汤达的小说;叔本华、尼采、马克思、恩格斯、克鲁泡特金、施蒂纳的哲学与社会学著作;易卜生、肖伯纳、斯特林堡的剧本;以及斯文朋、罗塞蒂、王尔德、欧内斯特•道森、吉卜林的诗集。另一个则是起居室内的一只嵌了玻璃的大书橱,里面除了陈列着大仲马、雨果等人的全集、50卷大开本的《世界文学精华》、休谟的《英国史》、梯埃的《法国执政官政府与法兰西第一帝国史》、斯摩莱特的《英国史》、吉朋的《罗马帝国兴衰史》等历史著作之外,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收有三大套莎士比亚全集,并且强调,“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整套整套的书看上去都是被人读了又读的样子”。[8]在剧中,身为名演员的父亲最引以为傲的就是青年时代曾与莎剧大明星爱德文•布斯(Edwin Booth)合作演出《奥赛罗》并得到这个大人物的肯定和称赞的辉煌经历。他熟读莎士比亚全集,在与儿子的交谈过程中,大量地引述莎剧中的台词,其所对应或表现的正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原型詹姆斯•奥尼尔对于莎士比亚戏剧的崇拜和挚爱。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儿子埃德蒙对于莎剧的漫不经心的态度,以及他对波德莱尔、斯文朋、王尔德、惠特曼、爱伦•坡和易卜生等现代主义艺术家的熟稔和神往,而这恰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原型尤金•奥尼尔在艺术追求上的最真实写照。需要指出的是,美国曾是英国在北美的新英格兰地区建立的殖民地,两国在文化上存在着密切的亲缘关系,其中最紧密的文化纽带之一就是莎士比亚戏剧。早在北美的殖民地时期,莎士比亚戏剧就被来自英国的演员和剧团带入北美大陆,一直到19世纪中后叶,统治或主宰美国戏剧舞台的仍然是由英国演员和剧团主演的莎士比亚戏剧,英国演剧史上的一些重量级的莎剧明星埃德蒙•凯恩(Edmund Kean,1787-1833)、威廉•查尔斯•麦克德利(William Charles Macready,1793-1873)等都曾来到美国举行莎剧的巡演,并且受到美国观众的热烈欢迎和狂热崇拜。而这对于美国戏剧的最直接影响就是促使美国本土的戏剧演员同样要在莎剧表演上下功夫,力争能够达到与英国的莎剧明星们比肩的艺术水准,在这方面最突出的代表性人物就是为詹姆斯•奥尼尔无限敬仰的美国莎剧大明星爱德文•布斯。此外,在西方,文艺复兴通常被看作是近代社会的开端,莎士比亚戏剧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时代精神的最高体现和艺术手法的完美结合,代表了西方近代戏剧的最高峰,并在此后的三百多年时间里,一直被公认是近代戏剧的最佳典范。但是,进入19世纪70年代末之后,随着欧洲现代主义文艺思潮的兴起,以及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在欧洲各国的陆续推出和所引发的强烈反响,莎士比亚所代表的近代戏剧在欧洲开始式微,逐步让位于易卜生等欧洲戏剧革新家们所开创的现代主义戏剧。受其影响,从19世纪末开始,美国戏剧也同样进入了从莎士比亚戏剧代表的传统戏剧向新兴的现代主义戏剧转向的历史性时刻,其中最具代表性且最终成为美国现代戏剧转型成功的标志性人物就是尤金•奥尼尔。

以尤金·奥尼尔为原型的传记剧作——《命运之影》

  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最后一幕中,作为父亲詹姆斯•奥尼尔化身的詹姆斯•蒂龙向儿子袒露了自己的演剧经历,尤其是自己对于莎士比亚戏剧的喜爱与向往:“我那时野心勃勃,把所有的剧本都找来读。我像研究《圣经》一样认真地研读莎士比亚的剧作。我用功地自学,改掉了与生俱来的刻板的爱尔兰口音。我热爱莎士比亚。我宁愿分文不取地演出他的任何一部剧,就为了享受一下在他的伟大诗篇里生活的乐趣。我演他的戏表现很好,总能从他那里获得灵感。我如果一直努力下去,定能成为一位演莎剧的大明星”。[9]他念念不忘的是自己早年曾经与美国莎剧演剧大师爱德文•布斯同台演出并得到后者称赞的辉煌经历:“大明星爱德文•布斯前来我们的芝加哥剧院,我是这家剧院的主要演员,我和他搭档演出,头天晚上我演凯修斯他演布鲁托斯,隔天晚上换我演布鲁托斯他演凯修斯。我们还轮流演奥赛罗和伊阿古。我演奥赛罗的第一个晚上他告诉剧院经理:‘那个年轻人演奥赛罗比我好!’这句话可是出自当代最杰出的大明星布斯之口呵!他说得很对!我那时只有27岁!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真是我舞台生涯的顶峰。”[10]并且,他对自己最后沉溺于依靠演基督山挣钱放弃成为莎剧演剧事业的悔恨:“我把钱看得太重了,断送了我的演剧生涯。……那个没花多少本钱买来的剧本一举成功——非常叫座——这样轻而易举地发财倒毁了我的前途。我别的什么戏都不想演了,后来当我醒悟过来,认识到我已成了这出倒霉戏的奴隶,想要排点别的什么戏时,已经太晚了。在观众眼里我就是那个角色,那个角色就是我,他们再也不要看我扮演别的角色了。……我一年一年地故伎重演,一味地偷懒,不学新戏,把我以前有的天赋都糟蹋掉了”。[11]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作为儿子尤金•奥尼尔化身的埃德蒙展露出来的不甘囿于传统束缚的现代一辈对于生命、人生与艺术的全新感受:

  我得意的事情都和航海有关。我就给你说一个吧。有一次我坐着一艘德国的横帆船往布宜诺斯艾利斯驶去。信风中可见满月当空,那条破船倒也以每小时十四海里的速度前进。我倚在斜桅上,脸朝着船尾,脚下海水翻滚着泡沫四下飞溅,头上桅杆高高地扬着风帆,在月光下一片洁白。我陶醉在眼前的美景和帆船悦耳的节奏中,一时竟悠悠然魂驰天外——真的像魂儿出了窍一样。我感到无比的自由!我的整个身心都溶进海水里,和白帆、飞溅的浪花、眼前的美景、悦耳的节奏,和帆船、星空融成一体!我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将来,只感到宁静与和谐,只感到一阵阵的狂喜。我似乎超越了自己渺小的生命,超越了人类共同的生命而达到永生,也可以说达到了与神同在的境界。还有一次,我在美国远洋公司的一条船上。我一清早在桅楼上值班。那一回大海却是那么平静,海水懒洋洋地荡漾着,像催眠似地将船轻轻地摇动。这时旅客们还在梦乡,船员也一个不见,真是万籁俱寂。在我的下面,黑烟从烟囱里冒出,弥漫在我的身后。我站在那儿似梦非梦,也忘了自己的值班任务,只觉得孤零零一人,在这高高的桅楼上,远离尘世的喧嚣。我看着晨曦在不知不觉中降临这水天一色的沉睡世界,给它染上一层朦胧的色彩。就在这一刹那间,我感到了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自由。我只感到平静极了,已经无所追求,只有满足的快乐和安慰,仿佛到达了人生最后一个港口,超脱了人生一切丑恶、可怜而贪婪的恐惧,超脱了一切希望和梦想!还有几次,当我远远地游离海岸,或者独自一人躺在海滩,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仿佛自己成了悬在空中的太阳、热烘烘的砂砾或缠在礁石上随着浪头浮动的水草。就像圣徒受到了祝福,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将遮蔽万物的纱幕拉开,就在这一瞬间你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看清了藏在纱幕背后的秘密,而你自己就是秘密。一瞬间一切都有了意义!然后纱幕放下了,你又感到孤独无慰,迷失在雾海中。你跌跌撞撞不知往何处去好,也不知为什么要去。……我不需要什么,也不被人们所需要。这样的人永远找不到归属,永远对死亡抱着一丝眷恋![12]

  而从尤金•奥尼尔后来所从事的戏剧创作来看,他的这些人生经历和生命感受构成了他最初海洋戏剧的剧情、人物和主题,他也正是凭借着这些极富现代气息和艺术感染力的剧作,为20世纪早期的美国戏剧创作尤其是现代戏剧创作带入了一股新风,不仅为美国戏剧创作提供前所未有的海洋题材,而且提升了美国现代戏剧创作的艺术水准,成为他日后奠基美国现代戏剧的重要桥梁。这也意味着,詹姆斯•奥尼尔与尤金•奥尼尔之间在戏剧或艺术观念上的分野,并不单单只是他们个人戏剧或艺术趣味上的不同,而是代表了新旧两个不同时代在因循过往的传统戏剧与投身新兴的现代戏剧之间的根本差异。

  总之,在美国戏剧发展史上,尤金•奥尼尔被公认是美国戏剧划时代的大人物和美国现代戏剧的奠基人。在过去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在众多的有关尤金•奥尼尔和美国戏剧的研究或评论中,出现了一味地推崇尤金•奥尼尔的个人戏剧创作天才、片面地否定或抹杀在其之前的美国戏剧发展历史的不良倾向。然而,人为地隔断尤金•奥尼尔与美国过往戏剧之间的历史联系,既不符合在尤金•奥尼尔之前美国戏剧已有长时段发展的历史事实,也无法揭示尤金•奥尼尔在美国原先戏剧传统之上开创现代戏剧的真正贡献。而在尤金•奥尼尔之前的美国戏剧发展及其传统中,他的戏剧家庭出身本身就是引人关注的内容。在尤金•奥尼尔20世纪20年代引领美国现代戏剧创作的风潮之前,他父亲作为演剧红星名声在外,他在别人眼中的标签就是“詹姆斯•奥尼尔的儿子”。而从尤金•奥尼尔的自传性剧作《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所揭示的内容来看,尤金•奥尼尔早年决心投身戏剧创作,他的家庭生活对他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复杂的和非常显著的。

 

  [1] 尤金•奥尼尔生前与其长期出版合作的出版商兰登书屋(Random House)有协议,《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必须在他去世25五年后才可以对外公开。在他去世之后,他的妻子卡洛塔要求兰登书屋出版该剧,但被以违反出版协议拒绝。卡洛塔之后找到耶鲁大学出版商,签订了出版合同,并于1956年正式出版了这部剧作。参阅Robert M.Dowling, Eugene O’Neill: A Life in Four Acts, Yale University Press, New Haven and London 2014,p.474-475.

  [2] Robert M.Dowling, Eugene O’Neill: A Life in Four Acts, Yale University Press, New Haven and London 2014,p.95.

  [3] Eugene O’Neill,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New Haven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55,p.80.

  [4] Eugene O’Neill, For Carlotta, on our 12th Wedding Anniversary,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New Haven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55.

  [5] Waler Kerr, ”Theater: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New Haven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55.

  [6] James Fisher, 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American Theatre•Beginning, Rowman&Littlefield, Lanham•Boulder•New York•London,2015,p.298.

  [7] 参阅Robert M.Dowling, Eugene O’Neill: A Life in Four Acts, Yale University Press, New Haven and London 2014,p.32.

  [8] Eugene O’Neill,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New Haven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55,p.11.

  [9] Eugene O’Neill,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New Haven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55,p.150.

  [10] Eugene O’Neill,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New Haven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55,p.150.

  [11] Eugene O’Neill,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New Haven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55,p.150.

  [12] 尤金•奥尼尔:《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汪义群译,见《天边外•尤金•奥尼尔剧作选》,荒芜、汪义群等译,南宁:漓江出版社,1984年,第548-550页。

 

  作者:唐凌 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评论》杂志社

  《中国文艺评论》2018年第12期(总第39期)

 

  《中国文艺评论》主编:庞井君

  副主编:周由强(常务) 胡一峰 程阳阳

  责任编辑:胡一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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