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简介：1926年出生，原名濮良汉，江苏海门人，著名评弹理论家。曾就读于上海大夏大学，后赴苏北解放区参加革命。1949年随军南下，先后在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苏州市委、中共苏州市委办公室工作。1957年调入苏州市文化局，参加文艺管理工作，至1989年离休。曾任苏州市文化局副局长、局长，苏州市文联主席。曾兼任江苏省曲艺家协会主席、江浙沪评弹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等职。编著有《苏州评弹旧闻钞》《弹词经眼录》《苏州评弹艺术初探》《论苏州评弹书目》《苏州评话弹词史》《苏州评弹艺术论》《伴评弹而行》等，还主编了《苏州评弹书目选》《苏州评弹书目库》《苏州评弹文选》《书坛口述历史》等，主持《评弹艺术》近四十年。2006年，获第四届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

周良

回首评弹研究七十载

朱栋霖：周良先生，您好！这次见到百岁高龄的您精神矍铄，依然写作与思考，我十分高兴，这是评弹界的幸事。70年来，您始终站在评弹研究前沿，对于评弹艺术发展发表了一系列真知灼见。这也是苏州评弹的幸运，因为苏州评弹有一位对它情有独钟、精心呵护的守护神。请谈谈您的苏州评弹研究工作。

周良：我从事苏州评弹研究，可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苏州市文化局工作，第二阶段是在苏州市文联，第三阶段是离休回家，继续研究。

第一阶段的研究工作，是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我原在苏州市委办公室工作，1957年秋，由于很偶然的原因，我调到苏州市文化局任党组书记。当时我抱着学习的态度，经常到基层、剧团、评弹团去参加活动、熟悉情况、参与研究，主要以听为主。同时，我深入学习党的文艺方针政策和文艺理论，也找了不少专业资料学习。过了一年多，我把其他方面的工作交给了别的同志，回到机关抓业务。钱璎同志时任党组书记，我分管戏曲、评弹工作。后来，钱璎同志又帮助我一起抓剧团工作，让我以抓评弹工作为主，帮助我能够更快地了解苏州评弹。我熟悉情况以后，也发表意见，但不代表群众和基层领导作决定。因为我认为，要尊重群众，倾听群众意见，平等讨论，让群众相信你。只有群众相信你了，才能真正学到东西。我参加一些艺术活动，主要是了解情况和学习，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如协助整理艺术资料、老艺人的回忆和文章，在实践中学习。

从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我渐渐地了解、慢慢地熟悉苏州评弹艺术，但还谈不上研究。那时我开始注意搜集有关史料，看到有关苏州评弹的史料，便随手摘录，希望相关资料能够保存下来。1983年编成的《苏州评弹旧闻钞》就是以此为基础。可以说，这是我研究苏州评弹的开始。

《苏州评弹旧闻钞》

第二阶段的研究工作，是从1977年开始的。当时苏州评弹的演出逐渐增多，书场增加，到1978年恢复演出长篇，苏州评弹又逐渐兴旺，出现了一个被称为“落日余晖”的兴旺时期。这也再次证明苏州评弹是演出长篇的说书艺术，依赖长篇书目生存和发展。到了20世纪80年代，评弹的听众又逐渐减少，陆续停演夜场，书场也减少了，演员队伍青黄不接，苏州评弹遭遇困难。在探求出路的过程中，苏州市评弹界开展了一次全面性的工作总结，就苏州评弹“十七年”来的工作，分近十个专题连续进行总结讨论，有上百人次参加。大家各抒己见，求同存异，不作结论，意见也有分歧。有人认为，“十七年”来的评弹工作成绩很多、错误也很多。有人认为，成绩不大、错误不小、元气已伤、前途可危。这场总结后来在陆续出版的《评弹艺术》上继续展开讨论，推动了苏州评弹艺术理论研究工作的发展。

这次系统性的研讨，主要涉及以下三个方面：一是苏州评话、苏州弹词为两个广泛联系听众的、雅俗共赏的古老曲种，艺术积累深厚，深受听众欢迎，是群众性的民间艺术，不是只为“遗老、遗少”服务的。苏州评弹艺术虽然形成于封建社会，但我们对封建时代产生的思想、艺术和文化，应有历史主义的分析。封建时代产生过光辉、灿烂的古代文明其有早期、中期、晚期之分，不同时期的封建文化，对之应有历史的、实事求是的分析。一概否定，不是历史主义的态度。尊重历史，尊重传统文化艺术，才能做好传统书目的传承工作。所以说，我们不能轻易否定，不能一概打倒。对传统艺术形式更不能轻易否定，不要把艺术形式政治化。什么“长篇是为遗老、遗少服务的”，这种说法不合事实，是错误的。盲目提倡中篇也是不正确的，中篇不是苏州评弹的传统艺术形式。“左”的思想、政策，伤害了传统艺术的旺盛生命力。一概否定，是反历史主义的、虚无主义的态度。二是文艺为人民服务。苏州评弹流传在民间，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深受群众欢迎，满足了群众休闲娱乐、求知、了解历史、了解社会、认知外部世界和艺术欣赏的要求。文艺通过愉悦、感受、振奋和移情对听众的精神世界起作用，不能是耳提面命式的说教。文艺作品的思想内容包含一定的政治性，但文艺作品的政治宣传作用是有限的。没有艺术性的文艺作品是没有力量的，文艺作品不能只干巴巴地说教。不可否认，文艺创作长期以来有重政治、轻艺术的偏向，许多文艺作品忽视艺术性，不受群众欢迎，很少演出，不能保留，包括许多得奖的作品在内，致使文艺工作者没有好作品奉献给广大听众，这是失责。艺术生产不能不讲艺术质量，满足于生产次品、废品。三是苏州评话、弹词演员是个体劳动的艺术工作者。评话是单档演出，弹词也有单档演出，或两个人合作演出。演员艺术上的个人努力，直接体现为艺术劳动的成果，并以此为依据、为条件、为基础获得艺术劳动的成果和报酬。由于演员的条件和艺术水平有不同，付出的努力有多、有少，艺术成就也有多少、高低的不同，致使在过去，苏州评弹演员演出收入的多少、高低，差距很大。响档的收入，可以几倍以至几十倍的高于他人。但在组织起来以后，实行工资制，产生了平均主义的弊端，违背了按劳分配的原则，束缚了演员的艺术积极性和创造精神，吃大锅饭压制了艺术上进心，使不少演员庸庸碌碌、无所作为、遗恨终生。

新世纪之后，是我从事评弹研究的第三个阶段。我完成了《苏州评话弹词史》，其他书目主要是保存历史资料，供评弹工作者和研究者用的资料汇编。《苏州评弹文选》保存了一部分值得珍视的史料，有艺术上的真知灼见。2015年《苏州评弹研究丛书》出版时，正当苏州评弹艺术遭遇困难，研究队伍处于新老交替阶段。此时，大专院校中正形成一支研究苏州评弹的年轻队伍，本书的编辑希望能借此承前启后，推动研究队伍的更新。2006年出版的《见证历史：二十世纪苏州评弹图像》是一本图片资料集，苏州评弹博物馆和上海市评弹团提供了大量图片资料，祁连庆同志提供了大量作品，很有资料价值。1990年出版的《论苏州评弹书目》收录了24篇文章，大都为论述苏州评弹传统书目的文章。《艺海聚珍》《书坛口述历史》《演员口述历史及传记》等书目中涉及有关演员的艺术经验和回忆。《陈云和苏州评弹界交往实录》《陈云同志和评弹艺术》 《出人出书走正路——陈云与评弹艺术》是纪念陈云同志的书目。我还编了两套苏州评弹书目，分别是《苏州评弹书目选》和《苏州评弹书目库》。

周良编著的相关著作

朱栋霖：如此看来，您研究工作的三个阶段都成果丰硕，相当厚重。请您继续谈谈学术上的收获。

周良：第一阶段的研究工作主要是收集、整理评弹史料，时间跨度在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研究成果是《苏州评弹旧闻钞》。这是我研究苏州评弹编的第一本书，是资料汇编。到1966年“文革”开始时，我已经摘录了相关的历史资料几百张卡片。在“文革”中，这些资料能保存下来，有很大的偶然性。1975年，我生病休息，就开始悄悄整理这些资料。按年代先后分类编排，还加了点按语，先由江苏省文化局剧目工作室作为内部资料刊行。周邨、杨正吾同志都关心过这本资料集。之后，章品镇同志找我，将其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公开出版。

朱栋霖：《苏州评弹旧闻钞》是您出版的第一部评弹专著，深受学术界赞誉。赵景深先生在序言中将您的著作和鲁迅的《小说旧闻钞》相提并论，并认为是到今天为止，编著苏州评弹史料的一部最好的书。

周良：以前很少有人研究苏州评弹的历史。光裕社把“三皇”作为苏州评弹的祖师爷，那不是历史。光裕社又把王周士当作苏州评弹的创始者，也不正确。王周士是一个有很高艺术水平的苏州弹词演员，不但说书的艺术水平很高，而且总结了艺术的经验。苏州弹词从形成到产生王周士这样高水平的艺术家，有很长的一段历史。所以，我们可以把苏州弹词形成的时间，从王周士向前推几百年。出现王周士时，苏州弹词已经形成并成熟，有相当长的历史了。而且，王周士为弹词演员，怎么又能当作苏州评话的祖师爷呢？这就更不可信了。所以，把王周士作为苏州评话、弹词的创始人，把苏州评弹的形成历史从清乾隆算起，是很不科学的。1963年，苏州评弹团去北方演出，我写了演出说明书上的曲种介绍，把苏州评话、弹词的形成时间，从王周士向上推了。之后我们就演出的准备工作，派代表去上海征求意见，有的意见提出，应按他们的说法，将苏州评弹形成的时间从王周士算起，但对此并未展开讨论。

第二阶段是对评弹艺术本体的深入探讨和评弹经典书目的系列研究。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先出版了《苏州评弹艺术初探》，后来又在此基础上修订扩充为《苏州评弹艺术论》以及《论苏州评弹书目》等。前者是评弹艺术研究的奠基之作，从廓清称谓着手，为苏州评弹正本清源、疏通脉络。在第三个研究阶段，《论苏州评弹书目》对评弹经典书目进行了介绍和研究，这些都是拓荒性的工作。《苏州评弹书目库》的编辑出版工作，有助于传统书目和传统艺术的传承。其对说书有用，可以作为学习资料；对评弹研究有用，既是研究对象，又是研究工具；对艺术研究有用，还有认识价值，对了解历史，了解苏州文化，了解地方风俗、民情等都有用。考虑到要作为传承研究用，在编辑工作中，我们尽量保留原貌。不同书目、不同演出本，思想、艺术水平不一致，文字上也有粗细不同，但是编辑出版时，为保持原貌，我们大体不动，仅在文字上稍加修饰，对过于重复、粗糙的内容稍加删略，对穿插的语言、彼时彼地的即兴语言，也有删略，且方言用字，但求一部书内前后一致，不求各书一律。这部著述构筑了一个相当完整的评弹研究体系，既有理论研究，更有大量的历史资料整理，使得书中口述的传统经典书目得以留下完整的文本，苏州评弹作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有了切实的历史传承载体，对于传扬苏州评弹艺术的文学精华，推动苏州评弹艺术的学术理论研究，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苏州评弹书目库》(部分)

探讨苏州评弹艺术特征

朱栋霖：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您与上海吴宗锡同志讨论苏州评弹的艺术特征，推动了评弹理论研究，对苏州评弹艺术的认识有了极大的提升，请您具体谈谈这段经历吧。

周良：粉碎“四人帮”后，评弹得到解放。为宣传陈云同志在评弹座谈会上提出的要求，迅速恢复评弹的长篇演出，我在报刊上发表了多篇文章，阐述并宣传苏州评话、弹词艺术的特征，在这个基础上写成《苏州评弹艺术初探》出版。我在那本书中说，“评弹是讲故事的”“评弹是口头文学”“评弹是说唱艺术”。苏州评话、弹词都是说书人为听众讲故事。讲故事的演员，可以为故事中的人物代言，模仿故事中人物的语音、语气、语调和一些表情、动作，称为“起角色”。这是模仿，不同于演戏的角色表演。说书和听书传递的是不具象的艺术形象，是想象性形象。吴宗锡同志建议，在《评弹艺术》上就苏州评弹艺术的特征展开讨论。讨论持续时间很长，但参加讨论的作者不多，不热烈。在讨论中，吴宗锡同志写过多篇文章，不断地进行思考、探索。他曾经认为，评弹是“以说唱为主要手段表现的戏剧”，他还说“起角色”是不化装的表演。但时间不长，后来，他只是说，“与小说比较，它更接近戏剧”。曾经有人归纳吴宗锡的评弹观，但我们应该以他自己说的为准。“评弹是以说唱为基本手段的综合性表演艺术。”但表演艺术包括了曲艺、戏曲、音乐、舞蹈等众多艺术门类，经过商榷、探讨和思考，吴宗锡放弃了“评弹—戏剧论”。他几经斟酌、修订，最终提出了自己对评弹艺术本体定位的思考。他表述自己的评弹观为：“评弹是以说唱为基本手段的综合性表演艺术。”

《苏州评弹艺术初探》《再论苏州评弹艺术》

《评弹艺术》刊物

评弹艺术特征的相关讨论对我研究苏州评弹是一次有力的推动，不但对评弹、小说、戏曲的异同重新作了概括，还对苏州评弹的叙述语言及其特征展开了分析。我在这里简要地说一说。

苏州评话、弹词和小说的不同：(1)评弹用口头语言，小说用书面语言。(2)小说的作者作为叙述者，不与读者见面，以客观叙述为主，少主观叙述。苏州评弹的叙述者为演员，直面听众，常用第一人称与听众对话。(3)苏州评弹是表演艺术，创作和欣赏同时进行、同时完成。苏州评弹和小说的相同之处，是创造艺术形象的方法及其被欣赏者所感知的方法。口头语言和文字，都是符号，都是思维工具。通过叙述者的叙事、描写、形容、刻画，借助欣赏者(听众和读者)的生活经历和艺术欣赏经验、想象力，共同创造形象和艺术意境。两者都是想象艺术，想象是不具象的。

苏州评弹和戏曲的相同点在于，两者都是表演艺术。两者的不同主要因为：(1)评弹演员作为叙述者，不是故事中的某一人物，演出是讲故事。而演戏的演员，是装扮成故事中的某一人物，是角色。(2)评弹以第三人称叙述为主，说书人有时也用第一人称出来说话，两者都用全知视角。戏曲是不用这两种语言的。演戏，是说故事中人物(角色)的话，都用限知视角。(3)评弹以顺时序叙事为主，辅之以多时空灵活转换的往复叙事。未来先说，过去重谈，既有故事中的现在时，又有说书人的现在时，这在戏曲中都是没有的。

指导评弹，要懂评弹

朱栋霖：2009年，您编辑出版了《苏州评弹研究六十年》一书，对60年以来评弹研究作了整体回顾。作为60年评弹发展历程的亲历人和主事者，您如何总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的评弹工作？

周良：我当初到文化局工作的时候，是外行领导内行。外行领导内行是一种客观现象，因为领导和非领导的位置不一样，但是你去做这个工作，到了文艺工作这个岗位上就应该将外行变内行。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党的领导从武装斗争、土地革命转向城市，对一些工作不熟悉，所以有“外行领导内行”的问题。在实践中，如果党的领导人虚心、民主，能团结党外人士和专家，就可以搞好工作，而且外行渐成内行。作风不好，不谦虚学习，与专家们的关系就紧张。

我为什么跟徐云志、周玉泉、魏含英等老艺人关系都比较好，是因为我没有干预过他们。徐云志提出整理《三笑》的计划，讲了几次要求，给他几个人帮助他做文字记录。之后整理了，还帮他出版，他非常满意。周玉泉说要整理《玉蜻蜓》，我当时了解下来，大家反映周玉泉书说得非常好，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我们就派了两个人，一个人帮他记录，一个人帮助他在文字上做一点加工。魏含英《珍珠塔》这部书，他怎么说的就帮他怎么改，没有动他一个情节。拿出来以后，也是这么传学生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评弹工作，有成绩有失误，艺术上有发展有提高。比如说，20世纪60年代前后，曾经出现过一个很兴旺的时期。经过学习，演员的思想艺术水平普遍提高。新社会带给他们崇高使命和平等地位，他们树立了艺术为人民的责任感。很多艺人拥有翻身感，有报答新社会的热情。传统书经过整理，思想性提高，语言纯净，艺术性也有提高。虽然不多，但也有过新的响档、新的流派、新的唱腔。侯调、丽调、王月香调、薛小飞调等流派都是在50年代以后诞生或成熟的。当时还创编了大批新的长篇书目。其中有反映近现代生活的新长篇，扩展了评弹反映社会生活的一面，反映了新的生活、新的人物、新的思想。其中有一批比较优秀的书目，如《林海雪原》《红色的种子》等，如果不是“文革”中长期停演，有可能保留下来成为“新经典”。演员的音乐水平也提高了，特别是青年人都识谱、懂乐理，弹词演唱水平普遍提高。

当时的演员、文艺工作者，包括我们干部的认识，现在回过头来作历史的分析，可以说，很多人是接受、拥护并努力去实现党的任务和方针、政策的。许多艺人相信党，听党的话，意气风发，积极性很高。

回顾过去，我有一点体会比较深，那就是社会主义民主建设的重要性。文艺是群众的事业，要让群众当家作主，发扬民主，走群众路线，尊重群众的意愿，接受群众的监督。1965年，有领导提出了“评弹要以中、短篇为主”，对此潘伯英同志提出不同意见，后来在“文革”中受到严厉的批判。那时，正确的意见往往得不到重视，甚至受到严厉批判。这里有对艺术规律的认识问题，同时也有领导方式、民主管理的问题。邓小平同志《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中说：“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不是发号施令，不是要求文学艺术从属于临时的、具体的、直接的政治任务，而是根据文学艺术的特征和发展规律，帮助文艺工作者获得条件来不断繁荣文学艺术事业”，“在文艺创作、文艺批评领域的行政命令必须废止。如果把这类东西看作是坚持党的领导，其结果，只能走向事情的反面”。“写什么和怎样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在这方面，不要横加干涉”。评弹工作也是如此。

《苏州评弹书目选》

保护非遗，促进艺术竞争与发展

朱栋霖：评弹、戏曲都是农耕时代的产物，所以评弹演说的内容是传统的，观念也是传统的。从农耕社会进入了电子网络时代，评弹的生存环境完全变了。您怎么看待这一变化呢？

周良：苏州评弹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认为评弹应该保存一部分，应该有一部分方言传承下来。我现在听几个年轻人说书，他们已经使用现代语言了，不是传统方言，那传统评弹怎么传下去呢？用现代语言来代替传统语言就传不下去了。日本的歌舞伎能够原封不动地保存，对比评弹，评弹虽不能原封不动地传承，因为语言不能原封不动地保留，民国说书人的语言与今天说书人的语言已有不同，老式幽默已不能引起共鸣，就像侯宝林的相声今天已没有当年的效果。但是用现代语言代替苏州方言，那就不是苏州评弹了。

朱栋霖：苏州评弹是讲故事，“说噱弹唱”四技中前两项是基本的，也是最主要的，评弹作为叙述的艺术主要就是依仗“说”与“噱”。“说”与“噱”的魅力，首先来自苏州方言说白，没有苏州方言的魅力，苏州评弹的叙述魅力就丧失很多。

周良：疫情过后，我看到一张演出表，最近开了三十几家书场。但是有一个问题，我们所有制一改变，工资制也不一样了。我听说许多书场大部分是不卖票的。离开了市场，不卖票的书场是办不下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改变了评弹演员的收入分配，这是影响评弹艺术活力的重要原因之一。一些响档拿的工资，一年只要演三个月就出来了，还有九个月就不演了，他可以说生病了，他要带徒弟了，他要去创作、不演了，总之积极性就大大地受到伤害了。不卖票的演出艺术就没有生命力。演得好不好一样，演得多演得少一样，这哪来生命力呢？在20世纪50年代开始普遍建立评弹团的时候，多数仍然是自给经济，对演出的场次、收入仍有一定要求。20世纪80年代，文艺团体进行体制改革，经营方式和分配原则有所改进，曾取得一定成效，但困难深重。随着评弹进入“非遗”，经济上有政府扶持，这些进入“非遗”保护的评弹团体，在享受国家的经济扶助的同时，也要参与到市场的竞争中去，从而得到更好的发展。

因应时代变化的选择

朱栋霖：每当社会处在急剧变革的前夜，传统文化总是首先受到冲击。作为传统艺术的苏州评弹的发展也是如此，一波三折。您很关心评弹，比较了解评弹现状。鉴于评弹面临着衰落的局面，我们还是要想点办法。您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周良：现在流行用评奖来促进艺术的发展，但我们那时候不大评奖，基本上没有评奖。粉碎“四人帮”以后，那时的评奖是在平时演出中间拔尖评奖的，不是创作新剧目来评奖的。创作演出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得一个奖，得了奖就不演了，那就出问题了。曾经有的演员演三个月就不演了，如此你说艺术怎么能上去呢？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哪来不演出的名角呢？

你刚才提到，当前社会、政府还在起作用，经济投入大，想挽救评弹艺术，这是评弹最大的得益。评弹虽然在低落，但它有极强的生命力与魅力。你看全国的人到苏州来旅游，他们第一时间就要听苏州评弹。因为苏州评弹太美了。而恰恰是评弹自己没有把自己优美的声音送到来苏州旅游的客人身边，没有送到旅游点去。你自己没去的地方，而《声声慢》却发挥了作用，但又有人反过来指责别人唱《声声慢》“不是评弹”。如今全国与网上风行《声声慢》，恰恰说明苏州评弹的优美旋律很有魅力。苏州是全国人向往的旅游胜地，我认为还应该成为世界旅游的目的地，现在市政府正在规划与引导这项工作。从历史来看，苏州评弹四百年，始终与娱乐、旅游紧紧结合。乾隆以来，昆曲式微，评弹崛起，成为苏州的一张文化名片，也是苏州娱乐与旅游的名片。我认为评弹与苏州旅游结合将大有可为。1962年夏天，拙政园举办夜花园，人山人海，徐云志、魏含英亲自到夜花园露天书场演出，引得人头攒动。可以预见，如果当今弹词名家能到旅游点演出，将会有效提升旅游点热度。近来上海评弹界颇有作为，组织各种节目，策划各种文化活动和演出，引起关注，效果也正在显现。

现在传统文艺提倡创新。凡是各种事物都是要创新的，传统也在不断地创新，所以我强调评弹的常说常新就是创新。我们希望看到积极培育新一代听众、推动评弹与新时代结合、走向青年的有力措施。昆曲是明清时代的艺术，评弹是农耕时代的艺术，它反映了传统社会的一种审美需求。古典昆曲与评弹，在新时代演出、与新时代的观众结合，就是创新。今天，艺术创造和接受两者之间的结合，就是不断的创新！

《弹词经眼录》

访后跋语

2023年5月26日，我相约访谈周良。事先有个访谈提纲，涉及苏州评弹的方方面面，希望聆听周老先生的看法与建议。其中最后一点是“进入新时代，我们是否有理由对苏州评弹保护的未来充满信心？”年近百岁的周良老，思维清晰。他微笑道：“你讲我充满信心，我现在可以说没有信心，而且很担心。为什么呢？各种艺术门类的产生、兴起、衰落以至于消亡都是有规律性的。从这个规律来讲，评弹几百年的历史了，它有过兴旺的历史，它的衰亡也不是毫无规律的，因为没有万古长青的艺术。”睿智之语，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周良研究评弹，首重历史与文献资料的收集与整理。他最早的研究工作就是从资料收集起步。最厚重、最具学术价值的，是两度出版、增订的《苏州评弹旧闻钞》。资料搜辑，最见功力，这本书至今仍是苏州评弹研究的里程碑著作。《苏州评弹旧闻钞》收资料758条，征引书目计640部(篇)，所谈及的评弹书目与其他曲艺作品计128部，评弹艺人314人。苏州评弹史上一些重要的信息，因而有幸借《苏州评弹旧闻钞》而得以保留下来。《弹词目录汇抄》《弹词经眼录》计收录973种弹词目录。

中国曲艺五百多种，若问哪一种曲艺的历史研究、资料收集做得最好？毫无疑问，苏州评弹。从事这样史、论、资料的全面研究，持之以恒，并且成绩卓著者，恰是周良一人。他的研究成果包括了苏州评弹研究的各个方面：史料搜辑、钩考与整理、评弹书目研究、评弹史研究、评弹艺术研究、评弹艺人艺术经验与口述历史整理、评弹图像的整理与搜集出版。周良主持《评弹艺术》从1982年首刊至今近四十年，连续不断编辑出版。全国八百剧种与曲种，没有一种表演艺术品种能拥有一个持续近四十年的学术研究刊物。由于客观条件与各种因素的限制，艺术与学术刊物之难以生存，已是尽人皆知。周良以他一贯的坚韧执著和锲而不舍精神推动着苏州评弹研究，建构评弹研究的学术阵地。他是苏州评弹研究的守护神。

这篇访谈自2023年5月26日初访，几经曲折，周老先生亲自执笔，在记录稿上仔细修改、定稿。《中国文艺评论》杂志正要发稿刊出，惊闻周老于2025年3月20日23时40分因病去世。周老未能看到这篇访谈正式刊出，成为我们永远的遗憾。但这篇访谈全面记录与呈现了周老从事苏州评弹历史与理论研究的70年历程，是对周老百年历程与煌煌成就的全面总结与集萃呈现，恰是寄托了我们对周老诚挚的纪念与景仰！我犹记访谈中，近百岁老人娓娓而谈一个多小时，深切寄语苏州评弹的发展与未来。如今他飘然而去，他的文化思考与睿智，永远是苏州评弹的宝贵精神与学术财富。

*为方便电子阅读，已略去原文注释，如需完整版本，请查阅纸刊。

采访人：朱栋霖 单位：上海戏剧学院

《中国文艺评论》2025年第5期（总第116期）

责任编辑：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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