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戏曲现实题材创作的“现代性”问题
罗怀臻(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
近几年,当代戏曲已经出现了某种缓慢复苏的端倪。在戏曲复苏的景象里,越是古老的剧种反而越显示出生气,比如昆曲。今年是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的祭年,上海昆剧团完整演出了汤显祖的《临川四梦》 ,所到之处一票难求,整体上改变了戏曲尤其是昆曲的观赏情景。我想,今天的观众欣赏昆剧,难道仅仅是欣赏昆剧的表演形式吗?特别是欣赏汤显祖的作品,也仅仅是欣赏汤显祖剧作的文采和辞藻?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汤显祖的《临川四梦》 ,尤其他的《牡丹亭》 ,表达出一种鲜明的“现代性” 。400年前的中国,在运河沿线,因为漕运的发达,催生了一批星星点点的码头城市、商业城市、文化城市、消费城市。恰逢其时,精致化的戏曲表演形式——昆剧伴随着城市里追求精致化生活与情感的市民人群应运而生。汤显祖剧作所表达的文学精神,是试图表现人,表现人性,表现普通人的人性人欲的合理与尊严,具有强烈的人文精神与现代意识。这就是今天的年轻观众乐于走进昆剧剧场、乐于亲近汤显祖戏曲的深层原因。
由昆剧的复苏想到文化的自信,文化的自信应该首先建立在对传统的理解上,包括对传统戏曲的理解。打个比方,假如用一种文艺形式来描述今天的长安论坛,如用戏曲的形式表现:首先,把场景设置在古代,山水、江湖、道路、驿站,京城的专家大都带有级别,锦袍乌纱,高车驷马,辚辚驰向长安;江南的才子羽扇纶巾,风流倜傥,水天一色间,独立船头,傲骨嶙峋,指点江山;也有来自北疆的,骑着红鬃烈马,风驰而过;也有步行赶来的年轻书生,文学屌丝,自带着干粮却口若悬河……总之能把一个文学大会开得有声有色,精彩绝伦。日常生活审美化、虚拟化、程式化,将司空见惯的生活常态提炼为具有象征和隐喻意味的表演形式,这就是戏曲的本领、戏曲的绝活、戏曲的形式美感。问题是戏曲在表现古代生活方面,上至朝廷议事,下至闺阁私隐,无所不能表现,完全没有盲区;但在表现现代生活方面则处处显得捉襟见肘。
农耕时代的式微,难道意味着戏曲发展的终结?尤其当我们致力推动和鼓励戏曲现实题材创作的时候,真的要怀疑戏曲难以继续融入时代、不可能再“与时俱进”了么?为什么越是试图表现当下生活的戏曲“现代戏”越是遭遇到戏曲程式化表演难以发挥的困窘?饱受诟病的戏曲现代戏创作“话剧加唱”现象,是否也说明了戏曲在表现现实生活方面所遇到的局限。任何一门艺术,既然是独立的、成熟的,就应该没有表现的盲区。成熟于农耕文明时代的传统戏曲,它的程式化与写意性的表演系统,在向现代化城市化生活方式转换的过程中,是否已经到了山穷水尽无法自圆的地步?如果是,具有悠久历史的中华戏曲是否也同样面临着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需要实现其“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
从汉赋到唐诗、宋词、元曲,虽然每个时代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文学高峰,但是各个时代之间又有一种文化精神的血脉流淌始终。从这个意义上说,明清时期的“古典戏曲”既然曾经转化为我们今天称之为“传统戏曲”的完整形式,那么“传统戏曲”是否也可能转化为具有当下审美品格的“现代戏曲”呢?历史地看,无论文学艺术的哪一个门类,转化就是发展,创新就是继承。形态有变,基因永恒。
我们在强调文化自信的同时,还应该强调文化自省。自信是底气、是根基,自省是扬弃、是创新。如上所述,当社会形态从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信息文明转变之际,提炼于过去时期生活生产方式与情感交流方式的传统戏曲,不可避免地遇到了难以逾越的瓶颈。逾越瓶颈不是简单地批评时代,抵制创新,一味强调“移步不换形” ,而是在承认传统戏曲程式系统表现现代生活存在局限的同时,想方设法完成创作思维的转变,通过实践,实现中华戏曲艺术发展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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