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当代舞剧《深AI你》再观后

剧评标题的副题上所以称“再观后”，是因为一年前在深圳观看该剧首演时，就抑制不住内心的赞许写下了剧评，标题是《在冰冷的技术中安放一颗有温度的心》。这部由中共深圳市委宣传部、深圳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等出品的舞剧，一年来在总编导佟睿睿的主持下不断推敲、不断琢磨，精益求精、日臻完美。今年8月25日至27日，该剧赴北京国家大剧院为首都观众献演，赞声鹊起，佳评如潮；笔者在这一年来的第三次观看后，深为该剧的“求精”态度和“完美”程度所感动，认为它就是一部“未来已来”的现实题材舞剧佳作。

对于现实题材的舞剧创作，我们的舞剧编导涉足者不多，能攀到一定高度者更是屈指可数。作为我国当下非常有影响力的编导之一，佟睿睿最关注的便是“当下”的题材。因此，当她接受出品单位中共深圳市委宣传部、深圳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委约进行创作时，就选择了这个关于“人工智能”（AI）的题材。当然，舞剧《深AI你》并非去讲“人工智能”如何被“人的智能”赋能乃至升级换代的事象，如佟睿睿在“导演的话”中所说：“相较于人们渐渐以共识的姿态调整修复与大自然的关系，围绕人类与AI的争论却正甚嚣尘上……我们当然无力给出任何答案，因此《深AI你》更多是表达一种愿望……全剧从孩提时代的小海讲起，把人类最本能的母爱定位成‘AI陪伴’觉醒的源点……归根到底，期望人类与AI达到某种信任（或妥协），从而在可能的‘奇点’真正降临前，不至被自我实现的恐惧支配和淹没。”

佟睿睿所说的“奇点”，我把它理解为人、机博弈的“峰点”。理解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在佟睿睿上述的舞剧叙事中，这将成为戏剧冲突的高潮点，而戏剧冲突本身就是舞剧人物关系设定的“人机博弈”。毫无疑问，舞剧的女首席（她其实也是全剧真正的首席）就是具身化的“人工智能”，剧中称其为“AI陪伴”。“AI陪伴”是人的智能的产物，而以具身化的形态进入人的生活，当然是人的需求，在本剧中更是人的情感需求。帷幕开启后的舞台，是一位红裙女子和她年幼的孩子，她俩在舞台不同的空间碎片化地闪现——或依偎、或追逐、或倾诉、或嬉玩……天幕是一望无涯的大海，当红裙女子静静地平躺在海滩之际，舞台前上场门一侧的卧室中，躺在床上的孩子（孩提时代的小海）从睡梦中惊醒；父亲赶过来安抚……你当然明白舞剧的展开将从解决这一“困境”开始，你当然也会从剧名想到解决的办法——将会导入一位“AI陪伴”！

这样一段碎片化、且还有点哑剧化的开场，是基于编导佟睿睿要把人类最本能的“母爱”定位为“AI陪伴”觉醒的源点。但显然，舞剧叙事不会这样直奔“AI陪伴”，它需要一个具身化“AI”的群体；这既是舞剧要营造“未来已来”的时代情境，也是舞剧不可或缺的用“舞”之地。观众看到的是具身化的“AI”、也就是俗称的“机器人”的售卖店。舞台由移动的横、竖光带变化成那种被称为“冷抽象”的图案，而“机器人”方阵就在这种“冷抽象”的框饰中强劲道、高频率、类“卡通”地舞起来。作为一部当代舞剧，“机器人”或者说具身化“AI”的舞蹈很有“当代性” ——这些舞步有观众熟悉的街舞形态，特别是宛若在太空行走的“漂浮舞步”令人沉醉和迷幻。起初笔者认为，这类舞蹈的出现，既是剧情场景描述的需要，也体现出舞剧出品地深圳都市文化的特征；但在剧情的推进中，这种群体“机器人”的舞蹈还建构了舞剧的“形式感”——它的第一层级便是售卖店“机器人”的“智能”展示；第二层级则是在都市街景中从事各种“陪伴”服务的“机器人”舞蹈；第三层级让我们看到的是在工厂中被回收的老旧机器人，当然我们也看到了迭代更新、越来越趋近于人类的“机器人”的舞蹈！

显然，佟睿睿对舞剧《深AI你》的不断推敲和不断琢磨，并不是哪一段“剧”更为感人更为揪心，也不仅仅是哪一段“舞”更为动人更为炫目；她在建构舞剧“形式感”的进程中，始终难以忘怀自己的隐忧——也即人类是否能与AI达至某种信任（或妥协）。在舞剧第一层级的结构，小海随父亲来到“机器人”售卖店；不用说吸引到孩提小海的当然就是作为全剧首席的“AI陪伴”。虽然融入后的“AI陪伴”与小海及父亲组成了一个新的“三口之家”，但她只是靠既有程序在学习“母爱”能力，却无暇或者说无能去同时对父亲学习“为妻之道”。于是，舞剧的戏剧冲突便在这个“三口之家”油然而生，当然原因无关于“为妻之道”，而是小海成年后“AI陪伴”产生的情感变化——一种由“母子之爱”向“恋人之爱”的认知迁延……这引起了父亲对“AI陪伴”的警觉。

小海日趋成熟起来。由于是全剧首席“AI陪伴”的陪伴对象，成年小海就成长为舞剧当仁不让的男首席。需要提一笔的是，孩提小海在舞剧中并不是一个“符号化”的摆设，这是剧组精心物色的一个“街舞少年”，他随着“AI陪伴”的每一次出场，都以出色的“街舞炫技”表现出他的“快乐成长”。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刻画人物性格的“生长性”并以此来结构“情节”，几乎是戏剧艺术的一个基本规律，因为“情节”就是人物性格成长的历史。由于舞剧艺术的“长于抒情”，表现主要人物的“性格成长”往往不被“拙于叙事”的舞剧艺术所接纳。孩童小海向成年小海的成长，是舞剧《深AI你》叙事的基本动力；他的性格成长不仅体现为自身的变化，更推动着“AI陪伴”的“性格”变化（确切地说是一种“认知方式”的变化），也进一步推动着戏剧冲突的发展。在该剧中，戏剧冲突的挑起方似乎是父亲，而挑起冲突的诱因却是因为小海的“生长性”及这一“生长性”对“AI陪伴”的影响。不幸的是，貌似父子间的冲突却往往将伤害带给了“非人”的“AI陪伴”。在以群体“机器人”建构起舞剧的“形式感”后，笔者认为支撑着情节展开的人物性格的“生长性”，是舞剧《深AI你》另一个重要的成功之处。

由于舞剧叙事的着眼点是“未来已来”，我们在“AI陪伴”身上看到的是一种“逆生长性”，也即“人的智能”视阈中由“母爱”的施予者变得也需要获得“母爱般”的关注——她有些任性起来，甚至还难免抱怨和发泄。我们不知道AI技术作为“人工智能”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匹配“人的智能”，而剧中“AI陪伴”由“母爱”情感的施予到产生如何也能做一个“母亲”的念头，其实在“人的智能”而言是“人情使然”——只是“AI陪伴”的程序设定即便让她有可能通过“自我学习”而做出某种“情感调节”，她也无法去想象做一个“母亲”的念头只能面对小海的父亲而不是小海！“AI陪伴”对小海的这种“情感调节”让父亲感到担忧和恐惧，也因此父子间因“AI陪伴”而发生了冲突——父亲要把已出“故障”的“AI陪伴”送回工厂；小海则把“AI陪伴”从工厂领出带到记忆中母亲出现的海边；陷入沉思的父亲则决定还是带着小海和他的“AI陪伴”一起回家……

我们的舞剧也犹如AI启动了另一道程序：先是小海在校园里通过虚拟空间结织了一位活泼靓丽的女友，但他在自己的成长岁月里忽略了“AI陪伴”也在渐渐老化——这其实是小海已成年的心智不再需要“母爱”而使“AI陪伴”无所事事……终于，当小海带着自己的女友来到家中，与父亲及其交往的女友一起在家中聚会，“AI陪伴”因“情感”障碍而导致的“程序”失控终于爆发……一场本应和谐的家庭聚会不欢而散，“AI陪伴”当然不会认为人类是否有点“过河拆桥”，她只是不知道“桥”在渡人“过河”后是否只能“孤独终老”？情感障碍且程序失控的“AI陪伴”撑着一把伞在雨夜狂奔，她似乎还在倾尽最后的努力向小海和他的家人表示自己还是“可以的”！雨夜中往返穿梭着撑伞的人群，那穿梭的黑伞宛如信息接受器的黑屏，让“AI陪伴”失去了重新学习、再度融入人类的可能；眼前不时掠过的回收车上的废旧机器人，让“AI陪伴”明白了自己的归宿……

“AI陪伴”无人陪伴地来到了废弃机器人回收站，由下场门一侧前区一个个向舞台后区的中线处“机械”地行进——步履滞重、疲惫、拖沓，透射出心情的悲沉和疑虑；她们，或他们，完全没有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的使命感和荣誉心；而队列中的“AI陪伴”一步一回头地张望，似乎还在困扰于“程序”的既往……这真是一个令人痛彻心扉的时刻，匆匆赶来的小海从队列中牵出“AI陪伴”；但无论如何念念不舍，却仍然不得不做最后的诀别……笔者忽然由此而想起了舞剧男首席小海的性格成长历程，不就是渴求母爱、获得母爱、忽略母爱而最终又缅怀母爱吗？！那么对于舞剧女首席，或者说全剧真正的首席“AI陪伴”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是指出她因为人的“生长性”而显示的“逆生长”？还是指出她因为“程序”的规约而导致的“情感”的障碍？忽然想到，这或许就是对“未来已来”的现实的一个深刻隐喻！而这也是该剧第三个成功之处。

笔者忽然想到曾在一篇研究佟睿睿舞剧创编的长文中，指出她几乎所有的创编都体现出一种独有的“主体性”，这种“主体性”用时髦的话说叫“生命的在场性”——它通常被认为是一个艺术家置于过去与未来的交接点上的那种鲜活的、搏动的、漂浮的、变动不居和闪烁不定的未就绪状态。它也被精当地提取为一个叫作“当代性在场”的概念，而舞剧《深AI你》正是这样一部“未来已来”的现实题材舞剧佳作！

文中图片来源于“深圳戏院”微信公号。

（作者：于平，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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