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期悬疑剧、古偶剧密集性推出的剧集市场，《人生若如初见》是一部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这种亮光在哪？首先在于它那带有一些稍显暗沉但又莹润的历史色泽，虽是年代传奇剧，但它涉及了一段中华民族文明蒙尘的沉痛历史，你很难不为它的厚重感和稀缺性所吸引；其次，作品选择了从几个十几岁少年的青春视角进入历史，年轻人的热血激情与时代转角的巨浪相迎，凸显故事的张力；最后是精良的制作，从开篇的影像、色调、镜头设计、隐喻，带有一种电影的叙事感，让人能迅速进入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其水准实乃近年来少见的孤品。

一、立意：从个体看大时代的命运抉择

1859年，恩格斯在致拉萨尔的信中表示，“戏剧的未来”在于将“较大的思想深度和自觉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融合”，强调美学与历史相统一的重要准则。好的年代题材剧的创作，不仅是对历史的再讲述再还原，更是在对历史的抽丝剥茧中呈现出一种历史的必然性，用艺术化的手法展现时代激流中那奔涌不息的历史大势——虽然会经历弯曲回转，甚至断流呜咽，但终将在无可阻挡的决然势头中奔向浩渺壮阔的历史主流。《人生若如初见》好就好在它的立意高远，从近年中国历史发展的大势中来考察个体、民族和国家的命运抉择。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格局打开了。

作品的开篇就是压迫感极强几乎让人窒息的抉择。清朝统治者在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不仅不敢反抗外辱，反而捕杀革命者。在屠杀革命者的秘密刑场，清朝官员悄声问他的上级：哪些该杀哪些不该杀？他的上级傲慢地说：不能不杀，也不能都不杀。这是一种历史反动势力的冷酷抉择——拼命维护已经腐朽落后的清朝统治。

而年轻的革命志士杨凯之也要抉择，他要通过掷筊卜卦来决定自己的生死。不过在他得到自由后，依然选择完成革命未竞之事业；而剧中的男主角梁乡此时还只是一个旁观者，后来他被清廷选中去日本留学，这是被动的选择。剧中，还有庚子之变后光绪帝的弟弟载沣被派出访德国，签订不平等条约。载沣深感清宗室人才凋零，将希望寄托在梁乡身上；更有宗室贝勒、上海道台等形色人等用金钱收买他让他监视革命志士、延揽人才。从这些统治阶级的拉拢，就能看得出他们的抉择无非是在拼命扼杀革命、苟延残喘。作品通过这一系列的抉择，既以小见大交代了波谲云诡的时代背景，又将主要角色的人物命运相互纠缠在一起，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直至将这种抉择上升到了国家和民族的抉择。

当剧情进入到日本留学篇，又为我们打开了以往剧集少有表现的历史场景，较为真切地呈现了当时革命派如何在日本筹资、传播革命思想，杨凯之、梁乡、李人骏等军事生如何在忍辱负重中训练图存。而梁乡又被日本的绫仓公爵等拉拢，他们希望能将梁乡培养成亲日的军事领袖。作品通过革命派、军事留学生、日本教官、日本政客等多重视角，在复杂交织的叙事中，展现当时的革命派和清宗室之间，中华民族与西方列强之间激烈的角力博弈，又与当下现实世界产生某种互文性。同时，剧集也客观展现了梁乡等人的革新是不彻底的革新，他们的抉择导致了人物命运的必然失败结局，借此揭示了旧民主主义革命存在的客观局限性和不彻底性，正如导演王伟所说“他们的局限性在于有理想，却没有信仰。”也彰显由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到来的必然性，这样将虚构的传奇故事与真实的历史背景相结合，体现了较为深刻的文化反思。

二、视角：从青春群像展现民族精神

近年来的年代题材剧创作，逐渐改变自上而下的宏大视角，而是采取从青年视角去观察历史发展大势，或深入考究重要历史人物青年时期思想形成的时代环境和社会氛围，在细密的历史褶皱中去探寻主体如何在与历史的复杂互动中催发出耀眼的思想火花。在这方面，导演王伟本身就是好手，《问苍茫》等就是这方面的范本。在《人生若如初见》这部剧中，他将舞台放大，通过“留洋篇”“归国篇”“前路篇”，从内陆相对落后闭塞的安徽安庆，到繁华的上海，再到当时东亚最先进的日本，让青年人在时代舞台上大放异彩。

《人生若如初见》中的青年人群体是独特的，他们站立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舞台，他们面对的是中国封建王朝腐朽与西方列强侵略造成的烂摊子，是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到了最低谷的时刻。但是他们又有敢于站起来反抗黑暗统治的勇气，比如杨凯之刚从刑场侥幸获释，立刻初心不改卷起行囊远赴上海继续革命，后争取赴日本留学旨在提升军事思维和实力；吴天白虽然冲动鲁莽，但能制造炸弹多次刺杀清朝重要政客，双腿残疾依然加班加点制造炸弹，意图以武力推翻腐朽的清王朝统治；杨一帆等人办女校为被忽略的妇孺开蒙，将科学知识用于实际的革命行动中，他们有着强烈的民族自信心。

还有作为女主角的谢菽红这个青年女性形象，也是在此前的其他影视剧中几乎没有表现过的，她本出身书香门第，能熟稔地鉴赏笔墨纸砚和行家书画的优劣，如果不出意外会成为一名顺从家族意志的典型的贤妻良母，但她却意外被革命志士吴天白带至千里之外的日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得适应在烟熏火燎的小旅馆做饭，最后学会制衣、卖画、卖香肠甚至摄影等技艺，她也逐渐从一个随波逐流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柔弱女子，成长为一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现代女性，具有较为深刻的隐喻意义。

事实上，这些青年群像就是当时中国先进分子们艰苦探寻民族救亡图存的出路的典型代表，虽然道路不免失败、流血、死亡，虽然曾经的同学好友会经历不同的人生道路甚至兵刃相见，虽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是作品没否定这些看似“失败”的探索，依然弘扬了青年们的坚韧不拔、奋勇向前的奋发激情和追求民族自强自立的爱国情怀。

三、制作：精益求精再现宏阔历史画卷

一段时间以来，历史相关内容的剧集创作陷入低潮，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拍摄制作难度，特别是涉及封建王朝背景的剧集，更是在服化道摄上有着严格的要求，一方面要真实复刻历史细节，同时又要将服化道与拍摄叙事等紧密结合起来，高度参与叙事、完成叙事、提升叙事，高水准的视听语言就是《人生若如初见》让人眼前一亮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剧集通过对烛光及油灯的运用，呈现出诗意写实的、类油画的、富有层次的质感，以光影塑造和镜头切割呈现具有美感的视觉画面。如这部剧开篇就呈现出一种电影的质感，光线、构图、色彩搭配都极为出彩，开篇的刑场，采用了阴郁的冷色调，象征着时代压抑的氛围和冷酷的气息；剧中梁乡的母亲在大户人家教旗人礼仪，人物精美的服饰配合低照亮的灯光，显得影影绰绰，华彩动人，甚至有人将这场戏与侯孝贤经典的《海上花》相媲美，这就较为难得。

而吴天白带谢菽红参加的刺杀王爷的酒会，场面宏大热闹、流光溢彩，较为精准地还原了那个时代的氛围；而到了日本，无论是大阪飘雪的唯美巷道，还是东京女校的礼仪学习，梁乡与谢菽红海边对谈，对称结构的日式建筑、幽静别致的日式庭院、墙上的浮世绘和古朴淡雅的对联、桌上青瓷里精致的插花，都能看出来剧组的匠心。当梁乡回国，看到北京城高大的城墙、大街上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寥寥几笔，抓住了最主要的文化符号，还原了晚清中国的真实京城景观和普通民众的面貌。

而作品的画面，并非停留在展现精美的基础上，而是充分调动了光影的叙事能力，还有价值判断能力。比如在表现日本画店老板完山在小屋内的单独对话，都是半边黑半边白的光影，象征着人物表面上看起来热情但是实际上狡诈阴险的性格；作品对于绫仓公爵的表现，当他讲述意图控制梁乡的真正目的和险恶野心时，画面多从其侧后拍摄，并没有给正脸，都是对这一人物的价值判断。而当梁乡看到同学顾买臣被开除，与教官平田一郎发生争执后更换衣服时，梁乡身穿白衣，立于画面左侧，教官身穿黑衣，立于画面右侧，象征两人从此黑白分明各为其主的命运抉择。可以说，《人生若如初见》的镜头不只是作为记录演员表演的工具，更是把控剧集节奏和故事主动性的重要媒介，通过呈现考究的构图、以及张弛有度的运镜，参与完成的独特故事性，增强戏剧共情感。

当然，作品因其叙事构架的宏大，虽有野心，但拘囿于40集的体量，部分情节交代难免稍显仓促，人物动机缺乏铺垫，稍欠圆融之感。女主角谢菽红在后期描写中，对个人能力也稍显拔高之感。不过，整体上看，这是近期剧集创作难得的创新之作和匠心之作，也昭显了年代传奇剧新的可能。

（作者：胡祥，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发展研究中心视听内容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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