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物，张艺谋电影的美学风格早已被广大观众所熟知，自成名作《红高粱》起，其影片一直重场面营造，重画面构图、重色彩象征，以强烈的视听造型凸显独特的艺术境界。无论是《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英雄》《十面埋伏》，还是《满城尽带黄金甲》《三枪拍案惊奇》《金陵十三钗》《长城》《影》等，均是如此。虽然在此过程中也曾拍摄过《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我的父亲母亲》等一些艺术形式较朴素的影片，但给广大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影片还是前者。近年来，他创作拍摄的《悬崖之上》《一秒钟》《狙击手》《满江红》《坚如磐石》直至今年春节档热映的《第二十条》，其电影美学风格有了较明显的变化，可以说是洗净铅华、返璞归真。具体而言，这种变化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二十条》

一、重视思想内涵的艺术表达

张艺谋以前导演的多数影片在思想内涵上或较浅显，或较陈旧，或引起争议，能让观众在审美娱乐享受之后回味和思考者较少，印象深刻的乃是他在电影语言上的大胆探索和创新，并以影像表意系统的建构引领电影创作风潮。近年来，他创作拍摄的影片首先在思想内涵的艺术表达上能符合时代与社会发展的需要，并融入了一些自己的思考和探索，注重通过不同题材和不同类型的作品或致敬不怕牺牲、英勇战斗的革命者，或赞颂爱国主义精神，或表现反腐败斗争，或艺术地诠释法律条款等；凡此种种，均显示了其电影创作新的美学追求。

当然，对于影片思想内涵的艺术表达，张艺谋往往别出心裁，有自己的艺术构思、情节设计和人物塑造，在这方面也显示了其创新意识。例如，《悬崖之上》作为他首次执导的悬疑谍战片，着重描述了张宪臣等四人组成的中共特工小队奉命执行代号为“乌特拉”的秘密营救行动时，在遭遇了叛徒出卖之后，如何与伪满特务组织斗智斗勇，并在打入敌人内部的特工周乙密切配合下，以两人牺牲为代价最终完成了营救行动的故事；生动地表现了真正共产党人的坚定信仰、革命智慧和大无畏的献身精神。又如，《一秒钟》注重叙述为了看女儿在《新闻简报》里一秒钟的电影影像而选择逃离劳改农场的张九声和被迫偷胶片做灯罩的刘闺女萍水相逢后三天两夜的故事，表现了影片中的电影如何承载了人世间的真挚情感；该片里的“一秒钟”被当做一种丈量历史与人生的尺度，包含着沉重的时代记忆和情感寄托，由深厚的父女情体现出来的人文关怀令观众感动。再如，在创作拍摄以抗美援朝战争为题材的《狙击手》时，他既没有采用宏大叙事结构，也没有运用自己驾轻就熟的大场面去表现敌我双方的激战过程；而是删繁从简、以小见大，注重通过一场狙击战从一个侧面描述了敌我双方在战场上的生死较量，既生动地表现了志愿军战士的英勇和智慧，赞颂了他们勇敢的献身精神，也通过这场狙击战反映了抗美援朝战争发展的必然趋势。而反腐题材影片《坚如磐石》讲述了金江市公安局侦察员苏见明通过一起公交爆炸案的侦破，执意追查幕后真凶，揭露了飞扬跋扈的金五集团董事长黎志田与苏的养父、副市长郑刚相互勾结、贪赃枉法的真相，并使之得到了应有惩罚，由此表现了反腐败斗争的艰巨性和必要性。至于历史题材影片《满江红》，描述了张大等一群军中小人物为了获得一首岳飞抒发爱国主义情感的诗词，并以此激发广大民众抵御外敌的英勇精神而不惜前仆后继献出自己生命的故事；其情怀壮烈，精神感人。今年春节档上映的《第二十条》则通过三个不同案件的描述，生动地诠释了《刑法》第二十条关于“正当防卫”的内容，探讨了正当防卫、防卫过当以及法律与道德之间的界限问题，直面社会热点和法治进步，表达了“法不能向不法让步”，只有坚持公正、公平执法，才能维护法律尊严的主旨。虽然该片表现和探讨的是关于“正当防卫”的具体案件，但不仅概括反映了许多社会风气和社会现象，而且还涉及深层次的法理、人情、公平、正义等内容，能让观众回味思考和共情共鸣。该片关于“正当防卫”的艺术表达之所以会引发社会广泛关注和热议，实际上反映了广大民众对法治、公平、正义以及安全等问题有更高的需求。较之张艺谋以前拍摄的同类题材影片《秋菊打官司》，该片反映的社会问题更多，其思想内涵也更深刻，并由此产生了独特的艺术魅力。

我们不难看出，重视思想内涵的艺术表达和深入开掘既是上述影片的共同特点，也是张艺谋近期电影创作的一种美学追求。这种创作策略的转换和美学追求的调整，进一步强化了其影片的社会意义，并提升了美学价值，这样的美学追求是应该充分肯定的。因为一部好影片不仅仅是为了赢得高票房，更应该很好地体现其社会意义和美学价值。

《坚如磐石》

二、重视情节叙述的美学作用

张艺谋以前导演的多数影片均注重视听影像的营造，而对故事情节的叙述有所忽略，往往情节叙述的美学作用未能得到很好发挥，叙事逻辑也较薄弱。而近年来创作拍摄的影片在情节叙述方面有了明显改观，不仅重视发挥了情节叙述的美学作用，而且也由此加强了人物形象的塑造。

首先，注重将情节叙述与人物命运有机融合在一起，通过叙事着力于刻画人物性格、表现人物个性。例如，《悬崖之上》注重于群像塑造，无论是中共特工小队的张宪臣、张兰、王郁和楚良几个成员，还是伪满特务科的高彬、金志德等主要成员，抑或是潜伏在伪满特务组织内部的卧底周乙，在叙事中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艺术刻画，在展现其命运中较好地表现了各自的性格特点。其中如张宪臣的勇敢坚定、周乙的机智果敢、高彬的阴狠狡诈、金志德的心狠手辣和有勇无谋等个性，均随着情节发展得以凸显；而情节叙述的悬疑感、紧张感和节奏感也得以很好体现，遂有效地增强了影片的吸引力和感染力。由于《一秒钟》的情节很简单，主要人物也不多，所以其情节叙述与人物命运的结合就更加紧密，对人物内心情绪的刻画也更加细腻，张九声和刘闺女在看电影时内心的复杂情感得到了很好呈现，也同时感染了观众。其简单的情节承载了许多无法言说的内容和情感，让观众回味和思考。

其次，加强了类型叙事，使叙事更符合类型建构和人物刻画的需要。例如，《狙击手》表现的是抗美援朝战场上一场小的战斗，故而以“切口小、纵向深”的类型叙事，通过限定空间将戏剧时空进行了电影化呈现，其故事内容简约、矛盾焦点集中、叙事场景单一，情节设计环环相扣，注重以纪实的影像风格表现了残酷的战场搏杀之真实感，并很好地刻画了志愿军某部以著名狙击手刘文武为班长的狙击五班战士的英雄群像，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又如，《满江红》是一部高情节密度、多重情节反转且不乏喜剧色彩和浪漫情怀的影片，该片的故事内容虽然与岳飞有关，但却没有直接表现他驰骋疆场、收复河山的英雄事迹，而是描述了岳飞被害逝世几年后，在卖国贼秦桧与金国头目相约会谈期间发生的一场刺杀案件抽丝剥茧的审理过程中，逐步展现了张大、刘喜等一群爱国士兵和普通民众对岳飞的深沉怀念之情。在封闭的空间和有限的时间里，叙事情节的不断反转使矛盾冲突越来越尖锐，悬念也越来越吸引观众，直至最后在全军将士高声诵读岳飞的《满江红》诗词中达到了高潮。

另外，注重细节刻画，使之能更好地推动情节发展、塑造人物性格和揭示内心情绪。例如，在《悬崖之上》里多次出现的密码本，被周乙设法巧妙地塞进金志德小车后排的靠垫里，高彬派人查车时搜出了密码本，由此成为金志德是“内鬼”的有力证据。在《一秒钟》里，放映员范电影把记录了张九声女儿影像的两格胶片剪下来给他留念，但这两格胶片最终还是被掩埋在了漫天的黄沙之下，其隐喻在于埋掉的不仅仅是胶片，而是其女儿的悲剧人生。在《狙击手》里，志愿军五班两位狙击手之间传承的铁勺和望远镜则是战友的深厚情谊和狙击手的牺牲精神之象征载体。在《满江红》里，那只在秦桧客厅鸟笼里的黑色信鸽，原本是秦桧传递信息的工具，却不料最终成为宰相府总管孙均胁迫他讲出岳飞遗留的诗词《满江红》的工具。凡此种种，均说明细节刻画在这些影片的叙事中发挥了很好的艺术作用。

《满江红》

三、重视以艺术创新凸显个性

张艺谋近年来的电影创作延续了他一贯的艺术创新追求，在影片的题材、类型、人物、技巧等方面都进行了一定的创新探索，不断求“变”，力求给观众不一样的审美感受和审美体验，这也是他创作拍摄的影片至今仍然受到广大观众关注和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作为一名享誉中外影坛的著名导演，他没有沉醉在已经获得的各种荣誉中，而是既不沿用过去的创作惯例和套路，也不怕遭遇失败，在创作中继续大胆探索创新，不断超越自己，以艺术创新凸显美学个性。正如他自己所说：“创意最可贵，最难，所以尽量拍不一样的作品。”

首先，从他近年来拍摄影片的题材和类型来看，张艺谋在创作时尽量避免重复，力求一部影片一个样，注重凸显新意。其中既有谍战片《悬崖之上》，也有战争片《狙击手》；既有古装悬疑片《满江红》，也有反腐片《坚如磐石》；既有文艺片《一秒钟》，也有普法片《第二十条》。其中《狙击手》首次将抗美援朝战场上敌我双方的狙击战呈现在银幕上，在同类题材影片中颇具新意；《第二十条》则首次以电影艺术形式表现《刑法》第二十条关于“正当防卫”的本意和内涵，题材新颖，创意度高；该片以喜剧加普法这种创新形式成为一部反常规的“贺岁片”， 其“生活流”的叙事既具有现实主义的思想深度，又满足了广大观众审美娱乐的需求。从张艺谋多样化的艺术尝试和大胆探索中，我们不难看出他的创新意识和不断拓展的美学追求。

其次，在每部影片的创作拍摄中，无论是情节设计、结构安排，还是视听造型和人物刻画，都力求符合思想主旨艺术表达之需要，符合影片总体美学风格建构之需要。例如，《第二十条》用喜剧形式表现了一个沉重的悲剧主题，把三个发生在检察官韩明身上的涉及“正当防卫”的案件有机统一在一起，情节叙述相互交织、齐头并进。之所以采用喜剧形式，是为了满足广大观众在春节档观影时喜欢观赏喜庆欢乐影片的需要；喜剧部分主要集中在韩明家庭夫妻之间的误会和拌嘴，虽然有些“闹腾”，但其内容也很接地气。同时，影片又从韩明的角度较全面地呈现了正当防卫制度的适用过程，从不敢适用、不愿适用到切实转变司法理念，依法适用“正当防卫”条例来维护司法公平公正的过程；他和前任主办检察官吕玲玲都没有屈从现实、违心办案，而是勇于担当，最终使正义得以伸张，恶行得到惩处。又如，视听造型的创新一直是张艺谋电影的艺术特色，在上述影片里也有很好体现，《悬崖之上》里的雪一直在下，漫天的雪景既给观众以视觉快感，也以严寒的空间衬托出斗争的残酷。《满江红》用豫剧作为音乐，鼓点和唱段的插入则使剧情展现和叙事节奏别具韵味，强化了影片独特的美学风格，让观众印象深刻。

古人曰：“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尽管张艺谋近年来创作拍摄的影片也存在着各种缺陷和不足，但其电影美学风格之新变适应了时代和社会发展的需要，所取得的显著成绩及其富有创新的美学追求是应该充分肯定的。无疑，电影创作只有乘时而变，方能与时俱进，不断有新的拓展和新的提高。

（作者：周斌，复旦大学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主任，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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