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戏剧评论家埃里克·本特利在《作为思想家的剧作家》一书中这样写道:“戏剧值得被认真对待”“富有想象力的剧作家必须通过一个自我来表达”—这个“自我”就是“思想和艺术”。古往今来,但凡那些经典的、杰出的剧作,无一不在思想与艺术的结合上留下了超越时空、卓尔不凡的探索印记,留下了各个时代的剧作家对于人性、真相、真理的深邃洞察与独到发现。同样,“思想和艺术”也是包括戏剧批评在内的文艺评论者应该秉持、确立、遵循的立场与标准。“思想”是评论的神与魂,“艺术”是评论的形与技,两者的“兼备”与“结合”,既是评论写作追寻的理想境界,更是读者对优秀评论的阅读期待。
如果对毛时安的戏剧批评进行一次考古式的精神溯源,我们会发现,毛时安是在对艺术与美的自觉追求和捍卫中“进场”的,并经由“艺”的真切而独到感悟、阐释,进入对文化的追寻、思想的发现、精神的省察的哲思层面,从而实现了“思”与“艺”的结合,这是他戏剧批评数十年来自成一派、独树一帜的内在基础,也成为他“驻场”戏剧批评领域的底气所在。
在1990年出版的专著《引渡现代人的舟筏在哪里》中,毛时安的写作立场、批评观念已经透过文字呈现在了读者面前,那就是立足批评家自身的“独立性和个人性”“向大众阐释美,让更多的人去理解美,去捍卫美的生存权利和空间”。这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是有其现实的文化土壤的,体现了彼时中西文化交融碰撞下,一个文化研究者、评论者的主体觉醒与理论自觉。
1997年,毛时安正式调到上海文化系统工作。工作的便利,使他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近艺术院团、演出机构,大量观摩全国各地不同类型的舞台演出,与不少优秀的戏剧人成为了知心朋友,当然,也有了更多从事戏剧评论方面写作的契机。但由此到21世纪的前20年,也是毛时安日常工作愈加繁忙、社会交往日益频繁、策划组织重大文化活动比较多的时期。我脑海里时常浮现着着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虽然写作的时间是“挤”出来的,但是文字依旧关乎着情感的投入、关乎着写作的意义,这段时期可以说是毛时安戏剧评论、戏剧批评集中涌现、创作成果的迸发期,也是其批评观念、方法、立场的定型与成熟期,即形成了其作为戏剧批评家的鲜明的个人风格。
时下,参与戏剧批评的人不在少数,但能在坚持写作中形成个人批评标识、坚守艺术立场和文化本色,始终处在创作前沿并独具风格气质的批评家是少之又少。毛时安属于“风格化”鲜明的戏剧批评者,他是中国当代文学艺术发展历程的亲历者、见证者、参与者,也是怀揣着知识分子理想和信仰的跋涉者、探索者、攀登者,这些时代与文化的背景,使得他的戏剧批评不是孤立的、行业化的、圈子式的,总是具有宏阔的视野和宽广的格局,体现着人生的阅历与人文的积淀。同时,他又熟知文艺创作的“道”,横跨多个艺术门类,对于其他姐妹艺术的鉴赏与评论,又反哺了他的戏剧批评,使其评论融深厚的学识与醒目的观点于一身,感性中饱含着敏锐的洞察,动情中透露着清醒的判断,处处彰显着一个批评者的问题意识、自省精神与伦理标准。这样的批评风格与精神坚守在今天已然是非常难得的。
“呼唤真诚——毛时安从事文艺评论工作50周年暨舞台艺术评论研讨会”现场(摄影:吴景春)
毛时安曾说:“作为评论家,我要求自己,以虔诚对待写作,以坦诚对待内心,以热诚对待生活,以真诚对待世界。我肯定会说错话,但我绝不说假话谎话。”虔诚、坦诚、热诚、真诚于毛时安而言,始终如一,未曾改变,尤其是他的戏剧批评,锋芒、敏锐、深刻的背后,读者总能捕捉到他情感上的真、善、美,感受到文字深处一颗毫不遮掩、赤诚袒露的内心。阅读戏剧批评,最高的境界就是读到了一个批评家思想的光芒与真实的内心,毛时安在戏剧批评中所努力追求的,大抵就是这样的境界。
当下的文艺批评、戏剧批评正在经历来自内外多方面的严峻挑战,特别是屡屡出现对一些评论文章的质疑、不满、不信任,一定程度上暴露出业内、观众、读者对批评功能、价值、意义的复杂心态与焦灼情绪。这些问题、挑战的出现,催促着今天的批评者重新思考、定位文艺批评、戏剧批评的功能与作用,也在召唤着批评者回归文本、回归批评的起点、回到生命的真实。毛时安是身在“圈子”里的批评家,却时常能跳出人际的“圈子”,奔向艺术和审美的“圈子”,带着自己的生命体验和艺术良知,真诚表达着自己的思考与期待。比如,他从世纪之初音乐剧《猫》的火热中,看到了“舞台艺术正在成为文艺界同行自娱自乐的卡拉OK”“《猫》的疯狂”成为“我们文艺创作窘况的一面镜子”;从全国戏曲舞台都被少数“飞人导演”“得奖专业户”承包、一度创作严重短缺的趋势,看到了“长期急功近利、涸泽而渔的创作体制”带来的弊端,已经成为“制约整个戏曲和舞台艺术长期繁荣的瓶颈”等。这些“冷思考”,至今对创作都具有警醒和启示意义。特别是他的《我们的戏剧缺失了什么》一文,其中提到的缺血、缺钙、缺想象力,切中要害,坦陈积弊,触及到行业发展的根本问题。真正的批评者,既是问题的洞察者,也是创作的建言家,他的“心跳”与作品的“脉搏”是相通的,他在用心去体验评论对象中蕴含的人性真实、寻找其艺术探索中的闪光点与独创性,以生命的温度呼应着审美的温度,捍卫着作为负责任的、专业的批评家的尊严与公信力。
在毛时安的戏剧批评里,有不少是专门写戏剧人的文章,涵盖了剧作家、导演、演员、制作人等不同的领域。在外人看来,这样的文章往往夹带着一味褒奖或吹捧色彩,多有为好友“站台”“助威”的意味。但毛时安的这类文章没有那样的世俗之气,没有把表扬、赞赏写得花哨、绚烂,而是将文字建立在与写作对象平等对话、热情交流的基础上,从人物的个性写起,阐释作品的个性,发现创作与时代之间的关联,进而探寻生命与生命之间无限接近的共情点。这集中体现在他为赵化南、赵耀民、罗怀臻三位上海剧作家的剧作选而撰写的序《守夜人的声音》中。这篇文章从一个时代、一座城市、一群文化人、一批守夜人的渐次视角,呈现了“无情变化的年代里”,那些捍卫着文化和戏剧尊严的人们的精神跋涉与艺术探索。毛时安记录了上海剧作家的不同个性与特点,也把他们的努力融入到了上海这座城市精神的构建上,“一个伟大的城市群,一定要有一批文化上的守夜人。当社会浮躁的时候,他们是一种定力;当社会沉默的时候,他们是一种活力和动力”。这是一个批评家的格局与胸怀。在“思想和艺术”的捍卫上,毛时安也是这样的“守夜人”。再比如,他写陈西汀“是对一种文化时代的诠释,也是他个人作为文化人命运的一种必然和不幸之中的幸运”;他写李莉“像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神态冷峻,精确而精细地解剖着人物的内心世界”;他写陈薪伊“从边缘到中心的空间和人生轨迹就是一张活生生的时代缩影”“人戏不隔、戏人合一”;他写孟冰“心里有一种崇高的理想主义精神,它是太阳,高悬中天,既是他创作的核心理念,也照亮了剧中人生活的角角落落”。这些艺术家专论的文字,有的呈现在了他策划的“海上风艺术文丛”的每一篇序言里,有的刊登在报刊上,充满了对这个时代艺术家和他们创作的尊重,饱含着对艺术的独到见解,成为后人研究、评论这些艺术家创作道路、创作特点时无法绕开的重要资料。
毛时安经常谈到他的导师徐中玉先生对其为人为文的影响。在2014年为上海文学艺术大奖起草的颁奖词中,他为徐中玉先生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他敢于担当,勇于直言,深具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风骨和家国情怀。”“风骨”是毛时安对徐中玉先生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形象精神标识的一个精准概括,也是一个批评家应该始终恪守的品格。今天的戏剧批评者面临着前辈学者、批评家不曾遇到的更为复杂、多变的创作生态,新媒体、新媒介等的涌现也在调整或者重塑着人们的批评与审美经验,舞台的边界在不断拓展,批评的边界也在无限延伸。面对新的生态、新的趋势,戏剧批评何为?如何坚守批评者的立场和良知?如何在写作中确立审美的意义、精神的品格?对这些问题的持续追问,也是我们谈论毛时安的戏剧批评,重新回望老一辈知识分子、学者精神风范的旨归所在。
(作者:徐健,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文艺报》新闻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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