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独自温暖》剧照

　　由北京演出公司推出，吕丽萍、孙海英领衔主演的《独自温暖》或许是最能代表首届老舍国际戏剧节艺术风格的剧作。老舍先生如果还健在，以他仁爱悲悯的情怀、锐意求新的艺术追求，一定会抓住时尚语言的浪花，关注众生困窘焦虑的精神处境，描摹出最具时代表征的典型形象。

　　《独自温暖》是昨日精英对当代社会生活的一抹深情回望，是一出关于老龄知识分子反省现实的诙谐喜剧。这部中国当代版的《给黛西小姐开车》 ，能对应到蓝领司机和贵族老妇人的结构和关系，而人物的性格色彩兼有《唐顿庄园》里毒舌老太玛吉·史密斯和奥斯丁《傲慢与偏见》的异曲同工。

　　剧中叶欣宜老太太曾多年旅居欧洲，学养深厚、眼界开阔，不怕折腾、不惧任性，对人生那点事明镜似的，被儿子总结为“更年期夹着青春期卷土重来” 。她像英式老贵族一样重视规矩、看中操守和风度，对当下世风轻蔑鄙夷。而角色的魅力在于，表面上的傲慢苛责包裹着纯真仁慈;倨傲倔强里满满的是风花雪月的激情冲动。

　　老太太满台金句晶莹剔透。作者写得轻灵幽默、犀利机智，带着一抹乌托邦理想主义色彩。世相百态通过老太太的语言说出了当今社会的弊病：自私冷漠、道德感缺失、白领夫妻隔阂冷战、“90后”叛逆茫然、老龄人群焦虑和孤独……儿子指责母亲说话不懂亲切，像飞刀似的不伤人不说话。而母亲反驳说儿子的家庭不和睦，她体会不到亲切，除非她死了，这三口子才能一起来看她。《独自温暖》有很多悖论交织出的喜剧色彩，令观众哑然失笑。

　　台词的风格大有奥斯丁笔下人物的境界——绵里藏针，听上去优雅矜持、意味深长，褒贬参差。叶欣宜老太太的语言学理透彻，到了对人间诸事达观的境界：“人老了，说有危险，全是危险;说没危险，啥危险也没有。心态决定一切了”“活着到处是陷阱”“老了就是不能了，你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最后不能活了，想死，也不能。老了，就是什么都不能了”“钱必须花到，罪必须遭透，才可以死去，这样，活着的人才能心安理得” ……都让人心生感叹。

　　叶欣宜看起来是一位人类学教授，火眼金睛又带着文化底蕴：说炒菜，就能说到汉唐的万家灯火;说吃饭，就能说到鸿门宴;说亲切，就能说到儿子的家庭隐痛。她思路跳跃飞扬、天马行空，学问和阅历给了她很多看世界的尖酸视角，脑筋急转弯的敏捷简直让观众来不及跟上她的笑点——只好过后偷着乐!

　　在任性率性方面，老太太也是登峰造极。灵机一动就要买把枪，把儿子吓得不轻，折中了一下愿望和现实，还是给自己买了一把水枪，滋一滋老楚，发泄一下不满。对看不惯的自私自利胡乱驾驶，不去长篇大论地抱怨嘀咕，而是油门一点，直接撞上去给他个教训，不管不顾，简直是现代侠客。面对质问她振振有词，像个逮着真理死不让步的教条女学生，“他把大中国当成他家了，把世界当成他家的花园了，居然奢侈得不分现实和梦境了。 ”有老“文青”的刁钻犀利，也有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还有咄咄逼人的尖牙利嘴，让人哑口无言。

　　剧作在人物背景上非常精简，仅仅是通过人物的只言片语来启发观众想象。老太太对自己的生活和学业，对他人、对婚姻伴侣都高标准严要求，绝不揉沙子。她曾经嫁过一位名声显赫的学界大咖，为了保持自尊断然离舍，对大人物不断勇攀高峰、迎娶年轻崇拜者嗤之以鼻。她的追求者曾和保姆的暧昧关系，也得不到老太太的原谅，面对对方反反复复的求和电话，她一句“浪子老回头，能值钱吗” ，高傲回绝。

　　老太太不仅对自己的自尊不马虎，对别人的自尊居然更是心细如发，悲悯宽广。她不让保姆当着自己的面干活，给司机买西装和香水……一厢情愿天真偏执，又豪放大方不计得失。老太太还心大得“不靠谱” ，力挺孙女不上大学。她能从司机身上自省到“孤独指数快涨停了” 。“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杏依稀香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寸相思千万缕，人间没个安排处。 ”那颗高贵的心面对芜杂世俗的现实，难免失于落寞，夕阳下的苍凉吟诵才是老人真实的精神处境。她渴望的温暖和知音、忠贞和信任，在优渥的生活中是始终缺位的。这种隐隐若现的孤独，让老太太对司机老楚的忠实体贴、谨慎细致从欣赏到依赖。

　　本剧的第一版曾由侯岩松饰演司机老楚，第二版由孙海英饰演。侯岩松擅长松弛含蓄的表演风格，轻松利落地展现小人物的忍让厚道、随和体贴。而孙海英身上的硬朗拧巴，正好和老太太的乖戾苛刻咬合匹配，因而也获得了锐度更高的喜剧性格的交织。

　　本剧的原创队伍实力卓著。著名作家冯丽一直以“皮皮”的笔名享誉文坛，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同余华、格非等一起被定义为“先锋派作家” 。她的语言使得《独自温暖》大放光彩，在诚恳和笑声中泪光闪烁。冯丽说她的语言是东北人的幽默，“我们挑刺不是直接挑，是绕着挑，骂人可以用脏字，也可以不用——冷嘲热讽。东北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幽默感是非常细微的，有时是需要意会的，冷而简短，特别有范儿，特别有味道。 ”导演王延松有“思想者导演”之称，注重文本解读，充满独立创见，在对人自身、人与当下生存境遇的精神苦闷，倾注深沉的人文情怀和灵动的艺术手法。

　　剧中的人物情感关系最后选择了用尊重与理解的方式，将人物隔阂做了消解与一定程度上的融合。观剧的过程，也是一次拥抱自己、亲近时间，与困境的一次短暂和解的暖心之程。

（文/张向阳）

       延伸阅读（点击可看）：

       话剧舞台上的红楼梦，时尚外衣下的林奕华IP梦

       沟通历史与现实的文化力作——评话剧《遥远的乡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