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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湘剧《护国》:君为国人争人格(陈志音)

2018-01-17 阅读: 来源:《中国文艺评论》 作者:陈志音 收藏

中国文艺评论新媒体-有声艺评(2018年第2期)-《中国文艺评论》2017年第12期纵览

      内容摘要: 一部湘人写湘人的湘剧《护国》,一个身边少了小凤仙的蔡锷将军,一场两个男人之间的争锋,一段关于共和与帝制的历史。该剧文本立意高远,在思想性与艺术性上力图达到深度和精度的平衡。在音乐与声腔上,既坚持保存湘剧的传统内核与流派的传承特色,又有重大的突破与创新;既写出了湘剧本身的特性音乐,又赋予了湘剧新的生命和生机。

  关 键 词:湘剧音乐 立体思维 多声写法 重大突破

 

  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袁世凯,一个享有赞誉的角色蔡松坡,一个窃国大盗,一个护国大将,双雄争锋“国”字当头。中国近代史上那场关于帝制与共和的生死对决,从影视到舞台,曾有数部经典广为人知。一部湘人写湘人的湘剧《护国》,2017年9月16日和17日,从湘江岸到北京城,掀起一波湘剧热潮,引动一片热议好评。

湘剧《护国》剧照

  一剧之本:主题鲜明立意高远

  在普通人的印象中,但凡提及蔡锷将军,必会牵扯旧时京城名妓小凤仙。一段风流韵事的华彩掩抑了一场重大国事的光耀。

  编剧唐凌偏不写情事单写国事。湘剧《护国》谈的是历史、论的是政治,演的是人,唱的是戏。男一号就是蔡锷,女一号却非小凤仙,从头到尾并无红粉知音。这种写法,既在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唐凌的作品多关注历史与历史特殊情境中人的命运。《竹林七贤》讲的是面对统治者的强权,一群文人的选择、命运与微妙关系;《护国》表的是面对统治者的意志,一个军人的特点、选择、命运与相互角力。前者着眼个体生存,后者关乎国家前途。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艺术化地提升了创作的高度、力度。

  湘剧《护国》满怀对英雄的崇敬,数易其稿精心打磨,再现了一个多世纪前的重大事件和焦点人物。全剧着意护国战争前夕最富戏剧性冲突的时段,将蔡锷与袁世凯之间的周旋和争锋设定为主线,两个强势男人之间的故事,精彩曲折起伏跌宕。众所周知,这场发生在蔡锷与袁世凯之间的双雄“峰会”,始于1913年10月蔡锷卸任云南都督应召入京,剧作落笔也正是从前门火车站月台场景开戏。

  最先登场的两个人物,杨度开声:“兴师动众迎蔡锷”,袁克定附和:“大张旗鼓收松坡”。同一营垒同一目标却有不同思忖不同权衡,一个“迎”字、一个“收”字,意味深长耐人寻味。“废帝制建共和沧桑巨变……”幕后一嗓先声夺人,蔡锷将军亮相便是直抒胸臆一番感言:“……为国人争人格任重道远,开先河创新政一马当先。”舞台上,一位全新的艺术形象令人为之击节喝彩。

  编剧着力开掘人物行为的心理依据,浓墨重彩表现主人公非凡的人格、性格、品格的魅力。蔡锷与袁世凯,从开始的友人到最后的敌人,两者关系的变化,终究原因起于政见不同而非私人恩怨。蔡锷何以主张共和勇于护国?袁世凯何以复辟帝制急于窃国?在动机与结果的后面、里面,无不存在深层因素。编剧眼光独到笔锋犀利,从多角度多层面精辟解读。一剧之本,立意高远主题鲜明,超凡脱俗独树一帜。

湘剧《护国》剧照

  这部戏不仅叙事流畅抒情自然,更写出了一个个真实可信血肉丰满的“人”。这些人,在中国历史拐点上各自发挥重要作用、产生深远影响。全剧有名有姓六个角色,五男一女,基本就是一部男人戏。全剧的文辞功力深厚,为声腔奠定了很好的基础,可唱可演、可听可赏。

  在作者笔下,蔡松坡既高唱侠肝义胆壮语豪言:“推翻帝制实乃是国人心中所愿,路走回头只能把中国带进深渊!”又浅吟情真意切肺腑之言:“一席话不由人伤心泪落,这些年苦了你欠你太多。”感叹、悲叹,赞叹、咏叹,将人物化、舞台化、生活化融为一体。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一个熟悉的盖世英雄,在湘剧舞台上树立起一个不同于过往影视戏剧中的护国将军蔡锷。

  应该说,该剧在思想性上有一定深度、厚度,在艺术性上有一定高度、精度。值得肯定的不仅是该剧的大格局,还有经得起推敲的细节。编剧不仅写出了历史正剧的格调品位,还写出了地方戏曲的韵致趣味。该剧避开了艺姬凤仙却绕不开八大胡同:“演一出调风弄月苦戏文,博一个沉溺声色坏名声。留一段风流韵事人传诵,写一篇大块文章天下闻!”已将这段轶事写得明了透彻。这场戏以及后面的“游行一天,每人一元!”“各位姨娘听安排”,可谓正剧写得高明智慧,而闹剧写得高妙机巧。袁世凯这个人物并未被简单化、脸谱化。已经走上大总统高位的他还梦想称帝,一定有其更深层、更复杂的原因。“皇权土壤千年深厚”一针见血鞭辟入里,内涵深刻发人深省。

  蔡锷与梁启超暗中商议讨袁大计,应为《护国》重点,似有必要再留些篇幅。蔡氏夫妻别离的感情戏也略显仓促,如若写得更具体、更细腻,在人物性格与心理上更深化细化一些,可能会更富感人肺腑催人泪下之艺术魅力。

  一戏之曲:突破传统立体思维

  湘剧第一批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虽为地方剧种,但最早可追溯至明代弋阳腔,在吸收昆腔、皮黄等声腔后,形成一个兼融高腔、低牌子、昆腔、乱弹的多声腔剧种。

  音乐的革新关乎戏曲的兴衰。从宋杂剧到南戏和北杂剧,从明清传奇再到现当代地方戏,所经历的每一次嬗变无不为戏曲音乐的变革结果。可以说,戏曲发展振兴的出路,在于戏曲音乐的改革。湘剧《护国》也正是以音乐为突破口,湘籍青年作曲家刘岳与湘剧音乐家何益民,一个任作曲/音乐总监,一个任唱腔设计/唱腔指导/指挥,强强联手互为帮衬。

湘剧《护国》剧照

  湘剧以高腔、乱弹为主,音乐与方言结合,有机而巧妙,湖南民间地方特色浓郁而鲜明。湘剧音乐声腔非常丰富,既不单一更不单调。听《护国》第一感觉就是音乐与声腔的丰富性与可听性、表现力与感染力,从音乐里传递给听众大量信息,带给人们审美体验的满足与回味。即便不是湖南人也会听得有滋有味、津津有味,反复品味耐人寻味。原来,湘剧可以这么好听。

  听戏听戏,总是要以听戏文、听演唱为主,果然我们听到了很多非常优美悦耳、感人肺腑的唱段。《护国》在湘剧音乐上的传承与扬弃、突破与革新,何益民和刘岳贡献显著。湘剧高腔非常有特色,“惟人声而无八音”的清板徒歌式的演唱,大多用于人物大段独白或幕后帮腔,非常具有表现力,叙事表白传情达意、尤其在人物心理的刻画和描写上,其功能性非常之强。

  何益民为蔡锷、惠英、袁世凯等剧中人设计的大段“咏叹”,既有鲜明的性格特征,又有准确的情意表达;既保留了湘剧声腔的韵味,又增添了戏剧性的表现力。她着力按人物的性格和行当选择不同的调式和曲牌,形成不同的基调与色彩。第三场蔡锷与梁启超商议复国大计时,采用【汉腔】调式调性,大气昂扬慷慨激越同唱“少年强则国强……”音乐形象符合人物与情绪。表现四个遗老遗少的腐朽与谐谑,则选用传统湘剧小花脸【油葫芦】曲牌,同蔡锷与梁启超形成反差对比。

  全剧唯一旦角蔡夫人惠英,何益民以【山坡羊】和【黄莺儿】两个传统曲牌类型为基础,使新元素与之融会贯通浑然一体。她特别为湘剧表演艺术家黄虹量身订作,清唱“放流”基本依循彭派的风格、韵味、特色、唱法写作,声腔旋律流丽婉转、音乐性格温柔含蓄。

  表现一号人物蔡锷,则以另一位湘剧流派大师吴叔岩的声腔为范本。最后一场,虽护国战争全胜,将军满怀悲悯深情咏唱一段“天遂人愿,共和万岁”用典型的吴派唱腔运腔展示出来。因为罹患喉疾,“共和……”二字出声后,蔡锷再也无法继续唱下去。此时男声的“共和万岁”紧接女声加入汇集为多声合唱,全体同声齐呼:“共和万岁”,强力突出蔡锷的心声、蔡锷的遗志。这一段,集中而充分体现了湘剧高腔“放流”清唱的特征与魅力,一唱众和的表演形式与人物、与情节、与管弦乐的结合,将舞台气氛的渲染、角色情感的抒发有机结合起来,最后将情绪推向全剧高潮,演员亮相军士敬礼,视听双重倍加震撼!

  传统戏曲不提“作曲”,这个概念始于现代戏。在现代戏里作曲的作用愈显重要。作曲的成败关系到一个剧种、一部剧目的命运。湘剧《护国》选择湘籍青年作曲家刘岳加盟,非常正确而明智。他13岁入湖南省艺校坐科六年学习湘剧音乐,风华年代闯荡四方,后拜名师学习古典与现代专业作曲,这次出任《护国》作曲和音乐总监,算得是自觉“回归”艺术根脉的一次创作实践。

  一部历史感强烈厚重的政论戏,单用传统戏曲伴奏乐队会显得不堪重负张力不足。采用交响化、立体性的创作手法,可使音乐的色彩度更饱和、层次感更丰富。湖南交响乐团加盟《护国》编制却无木管声部。原来是作曲家剑走偏锋另辟蹊径,用笛、箫、笙等民乐吹管“取代”西洋木管。最大的突破与革新,更在于其作曲配器的写法与用法。

  这部戏的音乐作法不同于以往听过的现代戏或样板戏。刘岳赋于中国民族乐器以全新的“角色”,在基本写作手段上,将民乐包括吹管、弹拨、弓弦等一律植入交响乐内部和声语言系统,而非通常作为色彩乐器或文化符号的点缀。在相互交织融汇中,有时民乐可以穿插游移独立存在,自由而灵活。所以民乐、弦乐、管乐基本平等,相互依存相互帮衬。交响乐队也不止为戏曲伴奏,它也成了戏曲语言本身的有机组成部分。如此搭配色彩性与功能性大不一样,总体产生令人耳目一新的听觉审美体验,这正是《护国》音乐在“根”上的一个显著特点。

  因为传统戏曲无和声语言,基本只用大齐奏,所谓托腔保调就是围绕旋律转的线性思维。现在转为复式立体思维,必然会扩展戏曲音乐的维度。因作曲家本人跨领域专业背景,我们甚至可以听到他把自己最擅长的爵士乐甚至说唱乐都有机融入湘剧里了。所以,我们听到了从传统湘剧与姊妹剧种里听不到的新的声音。音乐已提升或超越传统湘剧,既突出了湘剧本身的特性音乐,又赋予了湘剧新的风采面貌。

  一出之彩:形象丰满角色到位

  在银幕上,第一次从《清宫秘史》(1948年版,罗维饰)看到袁世凯;第一次从《知音》(1981年版,王心刚饰)看到蔡松坡,英若诚在该片饰演袁世凯。在舞台上,第一次听到湘剧的高腔演绎的蔡松坡与袁项城。罗志勇、曹汝龙、黄虹等用精湛的技艺、丰富的经验、创作的激情,塑造出了全新的艺术形象,真实可信栩栩如生。

  罗志勇集老生、武生、小生行当“三位一体”塑造蔡锷新形象。幕后开声亮嗓,抓耳入心非同凡响,登场亮相英武挺拔气度不凡。蔡锷唱腔,有长度有难度、有高度有深度。罗志勇嗓音清越宽亮,高中低声区贯通,行腔明快吐字清晰,唱出了吴(叔岩)派声腔的韵味特色,演出了人物性格的内在魅力。身姿体态给人的美感,既有程式化的严谨规范,又有角色化的随机应变。“为国人争人格任重道远”正气凛然掷地有声;“演一出风尘误卖傻装乖”潇洒倜傥机巧智慧;面对发妻“一席话不由人伤心泪落”深情厚意侠骨柔肠,最后一段“只为中国有明天”凄婉悲戚起伏跌宕。护国一战虽获全胜,但满目疮痍尸横遍野,蔡锷对此痛心疾首一咏三叹。全曲二十多句唱词,全部无伴奏高腔“放流”,写法大胆,唱法挑战。既有凄美感伤,又有激越壮怀,一腔悲悯畅想未来,罗志勇完成得相当出色。

曹汝龙在《布衣毛润之》中饰毛润之

  曾在现代湘剧《布衣毛润之》中饰毛润之而获得文华表演奖的曹汝龙,还塑造过不同行当、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众多角色。袁世凯毕竟是个反面人物,但曹汝龙却未将其矮化成一个小丑而是塑造出一代枭雄。他以功力、经验及超强的可塑性,同样是跨行当表演,亦净亦生亦庄亦谐。从大总统到新皇帝,从大力襄赞新政到复辟帝制,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心路历程,曹汝龙的角色塑造非常准确,表演真实可信,别有一番魅力。蔡锷赴京,他热情坦诚肝胆相照;说客鼓噪,他从容淡定欲擒故纵。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剥掉伪装暴露真容。所有微妙的变化,火候拿捏恰如其分。袁世凯的唱腔部分,基本和蔡锷旗鼓相当。他一张口便是声若洪钟气宇轩昂,霸气中潜含戾气,豪放中隐藏玄机,听起来酣畅淋漓很过瘾。

  全剧最优美悦耳的声腔、最赏心悦目的角色,自然要数蔡夫人潘惠英。虽然相比双雄争锋,这惟一旦角的戏份不算重、唱腔不太多,但在舞台上,黄虹特别会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她为一部男人角力的阳刚大戏,注入了女性温婉阴柔之美。黄虹的专业背景并不同于一般的湘剧坤伶,身为湘剧表演艺术大师彭俐侬的关门弟子流派传人,还在民族歌剧《洪湖赤卫队》里饰演过韩英。蔡夫人唱腔为其量身定做,着意按照彭派声腔设计。清唱“放流”的音乐旋律、小腔运用,唱法讲究,无不和彭派的风格、韵味、特色一脉相承。在传承经典的基础上,有必要适应现代人审美而创新。开声演唱第一段“庭院深深僻静院落,我的新家安乐小窝”。抒发人物此时心绪,终于“结束了独守空房相思寂寞,结束了牵肠挂肚聚少离多”。恩爱夫妻贤德伉俪“从今往后要开始新的生活”。最后这句,在保持湘剧音乐元素声腔韵味的基础上,引进了歌剧的表达方式,采用八度大跳音型接“哈哈哈哈”的女高音花腔技巧恰到妙处。黄虹很好地唱出了蔡夫人对幸福生活充满愿景的欢悦心情。

  《护国》声腔上的立体多声思维,重点体现于第四场的三重唱和第六场的五重唱。两段重唱,非常具有音乐性、尤其富于歌唱性。全剧用长沙方言发音,此时却像在听一部湖南地方的民族歌剧。但是,重唱对于歌剧演员是必修之功,而对于戏曲演员却是全新挑战,太难了。五个人不同性格、不同身份,不同心态、不同情绪,同时开声演唱自己的声部,全靠和声织体结构,既纵横交错,又层次分明。必须维护各自旋律走向不能有丝毫偏离,还要顾及其他声部之间音与音的变化运动,更要准确地把握人物的角色感。他们就像带着沉重枷锁在音流中行进,穿插更叠分岔合股。可喜的是,这些湘剧演员可能比某些民族歌剧演员唱功更过硬,表演更精湛,角色更到位,且韵味十足兴味独特。

  值得一提的是,该剧的艺术总监徐瑛,是一位在歌剧、音乐剧、戏曲和话剧创作中均卓有建树的剧作家,导演周龙亦是一位多年来在多种艺术形式中跨界探索的表演艺术家和导演,他们的艺术功力、眼界和追求使得湘剧《护国》不仅仅是一部一般意义上的地方戏曲作品,更是一部融合多种艺术形式和特点的音乐戏剧。湘剧天然具备音乐戏剧的品质特性,如果《护国》能再精雕细刻磨合得更讲究圆熟,走向全国应无障碍。笔者多年关注歌剧音乐剧,第一次现场聆赏湘剧,竟然很快入戏被其湘风湘情、湘声湘韵所深深吸引。湘剧《护国》,绝非仅为湘人湘地所作,21世纪的地方戏曲,要涅槃重生恒久发展,绝不能只局限于某一区域,要将视野延伸扩展开来,一个古老剧种,一定会焕发出新的活力与生机。

 

  *陈志音:《音乐周报》前副总编辑

  *责任编辑:胡一峰

 

《中国文艺评论》主编:庞井君
《中国文艺评论》常务副主编、中国文艺评论新媒体总编辑:周由强
网编:青青
《中国文艺评论》2017年第12期 总第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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