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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文学批评的述史之辨(欧阳友权)

2019-05-06 阅读: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作者:欧阳友权 收藏

  奔涌而来的网络文学已成为当今中国一个备受关注的新兴文学形态,其丰富的原创作品、庞大的受众族群和广泛的文化影响力,不仅构成一种文学的“历史存在”,也是一种文化的“价值存在”。于是,网络文学的“入史”问题便开始进入学术视野,有关网络文学发展史的研究成果陆续出现[1],并且有升温之势。当网络文学的“入史”庶几成为既成事实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网络文学批评怎样“述史”的问题,即我们该怎样科学而客观地书写中国的网络文学批评史?这里首先要碰到的一个问题是:如果说网络文学创作的入史、述史尚有丰富的作品和众多文学现象为依托,那么,起步更晚的网络文学批评史的书写将会碰到哪些问题呢?我们知道,批评依托于创作并以创作为对象,网络文学批评是相伴网络创作而产生的,但它所面临的理论语境却十分特殊。切入今天的网络现场可以看到,针对网络文学的在线评论、学院派批评和传媒批评已经汇聚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批评力量,也积累了许多批评成果,但评价体系尚未建立、批评标准见仁见智却是网络文学批评必须面对的现实,这使得其批评形态和批评理论的建构既具有可成长性又充满不确定性。近两年,网络文学批评界对此做过许多探索,笔者也曾撰文辨析过网络文学批评史的建构逻辑、持论维度和问题论域等话题[2]。

  现在的问题是,在网络文学批评悄然兴起的背景下,我们要以理论自信去书写这一文学的批评历史,必然会面临如何“述史”,即撰写的理论逻辑与方法论的问题。述者,陈述、修纂也,修史之难,自古有鉴,而网络文学批评的修史该如何“述”之,事实上正面临许多新的难题,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不仅有新媒体文学语境的新旧博弈、观念更迭和学理嬗变,还存在一系列不同于传统文学批评史的书写掣肘。于是,辨析并正视网络文学批评在“述史”过程中所面临的矛盾,探寻消解这些矛盾与困境的可行性路径,对于我们科学修史和积极建设当代中国的网络文学批评史,将是一件十分重要又意义深远的事。

 

  一 直面网络文学历史的短促性与批评成果有限性造成的资源掣肘

  试图为新生的网络文学厘清批评的足迹,书写网络文学批评史,首先要解决书写对象的历史积淀不足问题,即由于网络文学在我国的发展时间短促、其所积累的学术资源有限所导致的批评史学术视野不够开阔和述史信源不充分的难题。

  比如,近距离地“逼视”,易于造成学术视野的局限性和观念的片面性。1991年诞生于北美华人留学生之手的汉语网络文学,20世纪末才进入中国本土,如果把1998年看作我国网络文学元年[3],迄今为止也就只有20年时间,这还只是说的网络文学创作,而批评应该是在创作之后,网络文学批评出现的时间显然比这还要短。在一个如此短的时间内,要讨论一种新的文学形态的批评史,显然是有时空局限的。这是因为,一方面对于一种尚未拉开历史距离的对象,容易让人“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研究者难以对一个积淀不多、体察不深的对象做出客观而准确的理性判断;另一方面,处于起步期的网络文学稚气未脱且变动不居,对它的批评、研究很容易失准和错位,先行者筚路蓝缕,千里始足,序幕初启,好戏刚刚开演,成果还很有限,此时启动修史之功,无论定性定量都显得理据单薄。如研究者所言:“目前的网络文学研究仍处于初级阶段,不够深入系统且严重滞后,较少从网络文学的本体评价出发,没有建立起有别于传统文学评价体系的权威的基本评价标准理论体系,对网络文学创作与阅读的指导不够得力。”[4]此时将其入史,对其述史,可鉴之于历史的东西未经充分的历史沉淀,其治史的成果能否经受得住历史的检验尚待观察。

  此外,批评实践和学术积淀的薄弱,会让网络文学批评史的建构出现史实和史料上的捉襟见肘。相比于传统文学,网络文学创作与批评反差很大,短时间内,网络原创作品已是浩如烟海、恒河沙数,而理论批评则较为稀薄甚至缺位,成果还不算太多,对复杂多变的网络文学创作的解读和回应能力也十分有限。实际情况是,面对网络文学生产的特殊方式,看到排山而至的网络作品云聚赛博空间,传统的批评界常常为此感到手足无措,理论准备明显不足,反应也很不及时。传统的批评家有的守住自己已有的“一亩三分地”,不屑于旁骛网络去关注这一俗众狂欢的领域,有的惯于用原有的批评话语和观念模式套用到网络文学头上,加之网络作品(主要是类型小说)一般篇幅都很长,评论者往往阅读有限,导致他们切入网络文学现场的自信心不足,其对网络文学的解读缺少说服力量,有时难免会把传统的文论模式简单套用到网络文学批评上,致使一些网络批评的聚焦失准与凌空蹈虚。另有网民的在线评论和所谓的“传媒批评”,其长处是反应及时,却存在即兴针砭、不求理据之弊;这类话语虽有感而发,时效性强,有时也能搔到痒处,戳到痛处,但难免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或文不对理,不切肯綮,网络不负文责。应该说,这种情形的出现与技术媒介有关,也与批评家对网络文学的批评浸淫不久、理论积淀不够有关。

  不过应该看到,历史距离的短促和学术资源的掣肘是劣势也有机缘,作为网络文学批评史的修写,就是要抓住机缘,并力求将那劣势转化为优势。其基本的立场或许在于,既要尊重文学的规律,也要把握网络文学的特点,把网络文学当“文学”看,同时也把这一文学当“网络文学”看,坚持“从上网开始,从阅读出发”,走进网络文学现场,深入网络批评领域,倾听文学批评的声音,从时限不长但理论批评活动却十分密集、批评成果依然丰盈的现状出发,近距离清理已有的学术资源,认清其来路和去向,觅源搜珍,广撷博采,辨识这一过程中积淀的理论元素,疏瀹其成就,总结其经验,发掘其价值,找到其不足,抽绎有价值的观念,引导网络文学批评的健康发展。从这样的学术立场看,网络批评历史距离的短促和时空的短暂并不一定就是劣势,而可能是机缘和优势——近距离观察一个事物可以使人看得更清,辨得更明。这样的“逼视”对象,资料不会疏漏,细节尽在掌握;并且,网络批评的众多当事人仍然活跃在现场,一件件文学批评的事件还历历在目,亲历者和见证者的历史在场性远比捡拾历史长河中的“理论珠贝”要方便得多,也真实和完整得多,不是么?诸如《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引发网络热评,恶搞赵丽华的“梨花体”事件,第一部手机段子小说《城外》引发关注和论争,网上“韩白”论战,网络文学十年盘点,网络作家与传统作家“结对交友”活动,网络小说排行榜,网络作品研讨会,全国网络文学评价体系论坛,优秀网络原创作品推介活动,各类网络文学社团的理论研讨,等等。正是因为它们的当下性和亲历感而使网络文学批评史的书写内容变得真切和具体、阐述的事实显得确凿和可信。

  当然,相对于积淀深厚的文学批评史传统而言,网络文学批评的述史行为只能算是“开新”之举,我们的判断会面临表面化、片面性的风险,解决这一难题的方法只能是坚持历史辩证法,即传承文学史的人文审美传统,秉持人类赋予文学的逻各斯学理原点,借助已有的文学经验和批评观念,把网络文学放到当今时代网络传媒的语境中,针对网络文学创作、传播、阅读、市场反应和社会功能的特点,对网络文学批评的学术资源做出清理和评辨。新的批评观念和价值标准的建构只能是在已有的基础上的创造,是在吸取前人的经验的基础上获得创新的源泉。尊重历史又回应现实,切入网络,走进文学,将网络文学批评史作为当代文学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去审视和把握,又当作“网络文学”的历史去构建。只要秉持这样的立场和站位,我们也许就能摆脱历史距离和学术积累造成的资源掣肘,在还原历史真实中,创造一部基于“史源”又忠于“史实”的网络文学批评史。

 

  二 规避网络文学多元创作下“批评定制”的述史风险

  网络文学是文学史上作品类型最多样、传媒和载体最具技术含量的文学形态,也是迄今为止更具自由性和大众化的文学生产方式。由于规避了传统文学创作的许多“议程设置”和严格的审读把关、遴选发表机制,网络的公共平台对所有文学爱好者敞开大门,这就给作家身份的职业定位带来变化。“网络作为一个媒体是高度开放的,它的入口处没有对于学历的限制,也没有对于艺术天赋的苛求;网络作为一种媒体又是豁达大度的,它能容忍各种水准的作品,从初学者的涂鸦到造诣精湛者的杰作。”[5]面对新的多样化、多元化的文学现实,传统的“作家”评论必须面对“网络写手”的新诠释,由此会引发创作心理、主体立场、个性风格等诸多方面评价尺度的重新审视;传统的“作品”评论将面对恒河沙数般的文本,因为无拘无束的网络写作容纳了任何题材、各种类型、不同水平的作品,无论是传统的、现代的、后现代的,还是现实的、浪漫的、纪实的、玄幻的、二次元的,也不管是纯文学还是通俗文学、大众文学,甚至准文学、非文学的作品,均可在网络空间聚集,并能即时得到网民的反馈。这种精芜并存、良莠不齐的作品文本该如何评价和判断,成为我们“网络评价标准”的新课题。还有,网络文学的市场化行为和“以读者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引进了经济规律的杠杆作用,点击率、收藏量、“打赏”数、排行榜、粉丝群等传统评价不多见的因素,在网络文学评价中几乎成了绕不过去的“硬通货”,并且在文学批评中占据重要的“评价系数”。且不说还有传播媒介、存在方式、叙事手段、接受路径、功能作用、IP版权转让、全媒体开发、“泛娱乐化”产业链经营……如此多的变数,这么大的差异,怎么能纳入某一个固定的评价体系,关进一个标准的“笼子”里,并从中抽绎出“史”的线索进行史学观念的整饬与修纂呢?破解这一难题、化解其风险的关键,在于把握文学“变”与“不变”、文学批评“变”与“不变”及网络文学批评史“变”与“不变”的历史辩证法。

  关于网络时代文学的“变”与“不变”的基本理念,张抗抗在参加“网易中国网络文学奖”时所讲的一段话比较有代表性:“网络文学会改变读者阅读的习惯,会改变作者的视野、心态、思维方式和表现方式,但它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改变文学本身?比如说,情感、想象、良知、语言等文学要素。”她还设想,文学什么时候才会完全改变呢?“也许当电子信息时代彻底改变并重塑人本身时,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的颠覆才会成为可能。”[6]亦即是说,只要人和人类社会还存在,只要人心、人性、人文还是人之为人的标志,只要人类还有情感的需求、愿望的达成,还有理想信仰与真善美的渴望,文学的根就还在,文学的“文学性”就不会有根本的改变,文学就不会随着传播载体、存在方式、阅读市场的改变而改变,“文学”终归还是文学,无论它是传统文学还是网络文学抑或别的什么文学,无论它被“技术化”、被“传媒化”还是被“产业化”、被“市场化”、被大众文化化,因为人类赋予文学的逻各斯价值原点已经成为人类意义世界重要的精神图腾。文学是这样,文学批评及其批评史的建构也是这样。尽管网络文学批评要面对更为复杂、更为多元的文学现实,尽管网络文学批评史需要对多种多样的文本、众声喧哗的批评阵营和不同层次的批评话语予以厘清和判别,但它们所依托的逻辑支点和价值原点依然是被历史规制的“文学”所限定的,依然要运用“文学”的底色和原点去评说、判断、书写。这是说的“不变”的一面。

  “变”的一面就更为复杂也更为关键。正所谓“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刘勰)、“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王国维),这个“变”说到底是源于“数字化生存”的时代之变和这个时代的文学之“变”,即因为技术传媒社会生活的变化带来的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在存在方式、承载和传播方式等方面的差异,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学价值取向、功能作用的变化。如时下网络文学的主流是通俗性的大众文学,主体是类型化小说,旨在抒发狂欢化的个人情感,寻求一种情绪的愉悦或寄寓心理慰藉,追求一种休闲、放松、娱乐、“爽点”甚至是“YY”的文学趣味,如批评者指出的:“网络文学强调可读性,密集的故事容量,快速的情节推进,不断制造戏剧冲突和高潮,以吸引读者注意和引发读者阅读快感。但也难免造成叙述的粗疏、结构的重复、逻辑不够缜密,节奏过快而凌乱,人物在极端的刻画中扁平化。网络文学的想象力纵然飞扬张弛,但通常多运用在情节的曲折离奇上,着眼在小处缺乏大的境界和气象。而点击率和商业利益的驱动,使网络文学中不乏猎奇、情色、血腥、暴力等为追求感官刺激而写的作品。许多作者因不迅速‘更新’便会流失读者的实实在在的生存压力,又不得不用‘注水’、自我重复来片面提升写作速度。总的来说,网络文学无论在写作水平还是思想性、艺术性等方面都尚待提高,网络文学的格调与品位趋向亦有待引导。”[7]正所谓“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心雕龙·时序》),“变则通,通则久”(《周易·系辞下》),网络文学批评的评价体系与标准必须面对、适应这些变化,并有效解读和引领文学的变化,而不是限制、定制或简单地规制网络文学的变化。正确的做法是:“在历史谱系和文学史发展脉络中,针对网络文学的特质和新质,建立起批评标准和评价体系。要从文学传统尤其是通俗文学传统,从网络文学的生成性以及读者、市场和媒介的综合层面寻找批评标准。”[8]于是,有研究者提出了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设想:

  这个体系至少应当包括:形成价值导向和创作导向,回答网络文学与人民、与时代、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的关系;按照艺术规律、美学原则、读者人气来鉴赏和评价网络文学作品的思想内涵、艺术形式、审美风格,回答网络文学怎样实现认识、教育、审美、娱乐功能的途径;分析网络文学不同类型、不同风格、不同流派、不同文本的异同,回答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等多种创作手法在网络文学中的表现,从中总结出带有规律性的东西。[9]

  这个带有顶层设计的评价体系(还有其他类似的构想),是对于网络时代文学“变”的或曰变化了的文学批评体系的宏观性、原则性的考量,体现了评价网络文学正面的价值导向,具体到文学批评实践中还应该有更具针对性的批评标准。基于此,网络文学批评史的建构也需要遵循变化了的文学现实和文学批评现实,从斑驳的批评话语中抽绎出带有规律性、引导性的价值观念,让试图建立的网络文学批评标准和评价体系能够“从网络文学文本及其创作接受主体——作者和读者入手,深入研究作者的创作取向以及读者的阅读选择机制,要特别重视网络与文学在虚拟性、想象性方面的同质共谋关系,要有前瞻眼光,着手进行网络文学的历史化、经典化”[10]。国家广电总局在优秀网络原创作品推介活动中提出的遴选标准是:遵循网络文学创作传播的规律和特点,综合作品价值取向、艺术水准、审美情趣、读者口碑、专家评价,坚持思想性、艺术性、可读性和影响力相统一的原则,鼓励作品主题、题材、内容、形式多样化[11]。看来,只要我们能把握好网络文学“变”与“不变”的基本规律,设置切合文学本质又符合网络特点的评价标准,或可化解网络时代创作多元与批评定制的网络文学批评述史风险。

 

  三 处理好文学史元典传承与网络时代观念新变的批评语境选择

  作为一种“史”的建构,网络文学批评的述史修纂行为在学理观念上必然要面临历史元典与现实新变的落差及其调适问题,亦即是立足于传统的史学典律、批评观念和修史范式,还是遵从现实逻辑,着眼于变化了的文学实践另起炉灶,抑或是调适传统与现实、范典与新见,写出一部既传承经典又回应现实的网络文学批评史?很显然,答案应该是在后者。不过实际情形并非这样简单。克罗齐曾有名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意思大抵有二:一是每个修史者只能站在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立场上,从那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思想境界出发来评说历史,所写的历史总会带有那个时代的历史的影子;另一层意思是说,史料本身并不会说话,使史料发挥作用的只能是历史学家的学识水平和思想境界,学识水平和思想境界越高,其笔下的历史就越具创造性,所揭示的历史意义就越深刻,因为史学家不是被动接受、考订和阐释史料,而是要发挥自己的主动性和创造力。我们所建构的网络文学批评史也当作如是观,也应该向这个目标努力。可实际情形是,在清理网络文学批评的史实史料、确立批评史的史观史论的时候,难免常常要碰到以下两种情形:

  一是如何在原典规制与网络文学批评的现实之间寻求某种平衡。网络文学既然是“文学”,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用“文学”的尺度去衡量和评价它,但网络文学又是具有“网络性”的文学,它显然有别于以往所说的“文学”而打上了数字化时代网络媒介的烙印。那么,有没有一种评价标准既符合“文学”的批评逻辑,又能切中“网络文学”的本体特征呢?问题在于:如果依从前者,这种批评与批评标准与传统的“文学”批评何异?如果是基于后者的理论逻辑,除了要找到属于“网络文学”的新质外,其与传统的评价体系和原典规制区别何在又如何建构?时下,网络文学批评处于“大幕刚刚开启、好戏尚未上演”的阶段,其批评史的“出场”还需等待真正的网络文学批评的“上场”。有学者认为:“理论批评界对网络文学主要是大而化之的文化研究……泛泛而谈的宏大式、空泛式批评,使得我们对于网络文学的认识长期停留在既有印象上,对网络这个复杂的媒介中产生的一些具有独特性、原创性和个性化的东西容易忽略”[12];因而,应该“在反思精英标准、理解网络文学的基础上”[13],进入网络文学现场,突破研究的困境;网络文学的理论批评需要“向网络文学的实践者,特别是其精英粉丝们学习……将它们再加工(或翻译)成严密的学术语言和学术理论,最后,将这个辩证的学术理论还给网络文学”[14];“故必须构造一种新观念、新方法,创建一种新模式,以适应文学批评阐释和评价新对象的需要”[15]。研究者对网络文学批评的评价没有错,对于它的期待也渊源有自,批评史的建构只需在这样的批评现状上做出清理和选择。然而问题在于,网络文学批评史要想成为克罗齐所说的那种“当代史”,不仅要有诠释的自洽性,还要有观念的引导性和学理的建构性,应该在“元典传承”与“观念新变”的博弈中寻得一种适恰的配制。现在看来,网络文学批评史的成功建构,有待于网络文学批评的历史性出场和理论批评成果的积累与成熟;而批评的成长与成熟最终还要有待于网络文学作为一种独立的审美形态的出现——今日的网络文学的主流(如网络类型小说),基本属于印刷文学的数字网络版,是“网络传播的文学”,即把与传统文学无异的文本通过网络传播,供网民数字化阅读,仅是利用了网络的传播优势而没有充分使用网络技术的创作优势,因而还不是真正成熟的“网络化”的网络文学,还没有形成自身的审美独立性。怎样的网络文学才具有审美独立性呢?有学者提出了这样的观点:“网络文学的审美独立性具体展开为数字虚拟的创作模式、复合符号性赛博文本、‘融入’性审美体验等方面。”[16]这种持论有较强的前瞻性。以此看来,既然今日的网络文学还处在成长性的、探索性、未确定的阶段,此时的网络文学批评也只是“筚路蓝缕”“小荷初露”的起步期,那么,我们书写网络文学批评史也只能是探索性、尝试性的,只能在“原典规制”与“网络文学批评”的现实对接之间找到它们的“最大公约数”。

  二是网络文学的去留无存、难以定格的表情,让“碎片化”的批评难以准确认知也无从把握,于是,“选点”与“定格”应该成为批评史书写的技术策略,这样可以从个案研究中看到网络批评是如何处理元典传承与功能新变的关系的。“选点”需要重点关注从事网络文学理论批评的突出人物和代表性成果,“定格”则需要走进网络文学批评现场,观察一个个批评行为、批评事件的横断面,让述史者的思维触须从已有的理论批评成果中探寻批评观念传承与演进的路径。如厦门大学的黄鸣奋教授在20世纪90年代即涉足网络文艺学、数码艺术领域,主编了“网络狂飙丛书”,陆续出版了《电脑艺术学》《比特挑战缪斯——网络与艺术》《超文本诗学》《网络媒体与艺术发展》《数码艺术学》《电子艺术学》,以及多卷本《西方数码艺术理论史》《数码艺术潜学科群研究》和《位置叙事学——移动互联网时代的艺术创意》等,其持续而多产的研究具有筚路蓝缕之功,为我们探究网络文学批评史拓宽了视野,开启了学术的入口。中南大学网络文学研究团队从20世纪末即开始聚焦网络文学理论评论研究,先后出版了五套网络文学理论批评丛书,发表网络文学理论批评论文数百篇。该团队出版第一部网络文学研究专著时,董学文就曾评价说:“《网络文学论纲》在问题设定和原理建构上所做的拓新式努力,进一步拉开了网络文学研究这一新领域的学术帷幕,并将其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该书中,作者在廓清互联网时代文学生态的基础上,深入考辨了网络文学的文化逻辑,人文内涵,意义模式,存在样态,主体视界,创作嬗变,接受范式和价值取向等问题,最后,还对网络文学的发展对策做了省思和前瞻。应该说,从文学基本理论的学理原点上研究网络文学,无论是对于人们正确认识和评价网络文学,还是对网络文学自身的健康发展,抑或是对网络文学理论的创造性建构,都是一件意义深远而又十分紧迫的事情。”[17]陈定家称该团队的网络文学理论批评成果“包含着明显的立足现实直击当下的‘述史意识’”和“‘趋零距离’的实时、实地、实证、实录的‘史记’精神”,“使网络文学理论与批评,由野调无腔的跟帖点赞变成了一个气象万千的新兴学科”[18]。还有几个需要“选点”关注、“定格”审视的网络文学理论批评团队与学人,在“碎片化”网络批评中均自有沉淀,组成了一道“史”的风景——北京、湖南、浙江、山东、广东、贵州、四川等省市近年来陆续涌现出地方性网络文学理论批评学术集群,如北京有中国社科院、中国作协、中国文联、北京大学中文系相关研究者组成的“京派”阵营,湖南有以中国作协网络文学研究基地为中心的湘军阵营,浙江有以中国网络文学研究院为依托的浙军阵营,山东有以山东师范大学网络文学研究中心为依托的鲁军阵营,还有以广东网络文学院为中心的粤军阵营、以贵州网络文学学会为中心的黔军阵营、以西南科技大学网络文学研究阵地为中心的川军阵营、以福建省作协网络文学专业委员会为代表的闽军阵营,还有以其他许多高校、研究院(所)为依托的地方性学术团体等。在网络文学理论批评学人及成果方面也有值得关注的重要人物,如马季的《读屏时代的写作——网络文学10年史》《网络文学透视与备忘》等,陈定家的《比特之境:网络时代的文学生产研究》《文之舞——网络文学与互文性研究》等,邵燕君的《网络时代的文学引渡》《网络文学经典解读》等,单小曦的《现代传媒语境中的文学存在方式》《媒介与文学:媒介文艺学引论》和译著《数字文学——从文本到超文本及其超越》等,周志雄的《网络文学的发展与评判》《网络空间的文学风景》等。还有如南帆的《双重视域——当代电子文化分析》、张邦卫的《媒介诗学:传媒视域下的文学与文学理论》、蒋述卓和李凤亮的《传媒时代的文学存在方式》、谭伟平《未来文学形态探析》、刘克敌的《网络文学新论》、王祥的《网络文学创作原理》、黄发有的《中国当代文学传媒研究》、庄庸和王秀庭的《网络文学评论评价体系构建——从“顶层设计”到“基层创新”》,还有白烨、肖惊鸿、王祥、许苗苗、夏烈、桫椤、汪代明、何志钧、李盛涛、李玉萍、王小英、韩模永,以及来自媒体的网络文学批评家舒晋瑜、庄庸、王颖、王国平、行超、刘晓闻等人,他们发出的网络文学批评的声音,为该领域批评史的建构提供了史实、史料的“砖瓦”,蕴含着有价值的“学术颗粒”,为网络文学批评的历史形态奉献了观念本体的学术探索。这所有的“点”的聚合构成了我国网络文学批评史的“线”,也整合了出它的“面”,其脉络和轮廓彰显于网络文学发展的历史时空。它们承传着文学史的批评传统,又开启了网络批评的时代新声,在数字传媒语境中垦拓出一片新批评的榛林,调适出新的批评路向,创生了新的批评成果,其中蕴含的史识、史观和史论,逐步确立起网络文学批评述史的历史合法性,并让自身成为网络文学批评的史学本体的一部分。这些网络批评学人中,学院派成为批评的主力,他们受传统批评观念的浸淫最深,对网络文学的评价与思考也更为敏锐和深入。尽管有的学院派批评存在观念老套、“我注六经”的弊端,但他们中的许多人面对网络时代文学新变的敏感与担当,他们对起步期网络文学的解读与引导,他们面对元典传承与观念新变形成的批评语境的理性选择与执着探索,依然使他们成为网络文学批评的中坚力量。毕竟,我国网络文学批评的历史正是因他们的不懈努力而开始汇聚史实与史料、形成史观和史论而成其为“史”的。

  事实上,网络文学批评同它的批评对象网络文学一样,也是在许多人的怀疑和冷眼中艰难前行的。当网络文学的草根形象难登大雅之堂时,关于它的理论批评同样被视为“旁门左道”,存在“合法性悬置”问题——连网络文学是不是“文学”都是存疑的,网络文学批评还能叫“批评”么?网络文学研究还能成为“理论”么?随着网络文学的声威日隆,现在仍然持此论者已大为减少,但在积淀深厚、传承久远的传统文学史、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界,唱衰网络文学和网络文学批评的依然不乏其人。不过我们必须看到一个基本的事实:人类的“数字化生存”才刚刚开始,网络技术传媒发展的不可逆性,网络文学生产和运行机制的强劲活力,以及二者结合形成的网络文学的可成长性、网络文学批评的可塑性,必将使网络文学成为可被历史认证的真正的“文学”,使网络文学批评史成为不可或缺的、历史逻辑与理论逻辑相统一的“史学”之一。今天,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界限正在不断消弭,传统作家上网写作与网络创作向传统靠拢都将是大势所趋[19]。未来中国文学的主流可能就是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走向合流后所共同打造的。到那时,技术服务于人文,媒介服膺于审美,只有“文学”而不见“网络”,网络文学及其批评均回归文学本体,人们孜孜探索而书写的“网络文学批评史”岂不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文学批评史”?

 

  [1]网络文学发展史的研究成果主要有:马季所著的《读屏时代的写作:网络文学10年史》,中国工人出版社2008年版;欧阳友权主编的《网络文学发展史——汉语网络文学调查纪实》,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8年;欧阳友权主编的《网络文学五年普查(2009-2013)》,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欧阳友权、袁星洁编著的《中国网络文学编年史》,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陈定家所著的《中华网络文学史》即出。

  [2]参见欧阳友权的三篇文章:《网络文学批评史的建构逻辑》,《求是学刊》2016年第3期;《网络文学批评史的持论维度》,《网络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网络文学批评史的问题论域》(合著),《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

  [3][4][7][8][10][12]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选编:《网络文学评价体系虚实谈——全国网络文学理论研讨会论文集》,第338页,第338页,第175页,第338页,第343页,第177页,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

  [5]黄鸣奋:《网络时代的许诺:人人都可成为艺术家》,《文艺评论》2000年第4期。

  [6]张抗抗:《网络文学杂感》,《中华读书报》2000年3月1日。

  [9]《陈崎嵘:逐步建立中国特色的网络文学理论体系、评价体系和话语体系——在全国网络文学理论研讨会上的发言摘要》,2014年7月21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14/2014-07-21/211913.html。

  [11]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2016年6月11日《关于开展2016年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的通知》,新广出办发[2016]49号,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newmedia/2016-06/18/c_135446509.htm。

  [13]邵燕君:《面对网络文学:学院派的态度和方法》,《南方文坛》2011年第6期。

  [14]崔宰溶:《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困境与突破》,北京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

  [15]於可训:《漫议文学批评的有效性问题》,《文艺报》2012年7月25日。

  [16]单小曦:《媒介与文学:媒介文艺学引论》,第246页,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

  [17]董学文:《网络文学论纲》(欧阳友权著)“序”,第3—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18]陈定家:《我国网络文学的学科开创》,《创作与评论》2016年第8期。

  [19]传统作家上网写作的典型案例有:金澄宇在“弄堂网”创作的网络小说《繁花》下载出版后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传统女作家蒋子丹化身“老猫如是说”在“天涯”续更的网络小说《囚界无边》,下载出版后被推荐为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网络创作向传统文学靠拢的代表性作品有“愤怒的香蕉”的网络小说《赘婿》,“冰临神下”的网络小说《孺子帝》等。

 

  (作者:欧阳友权,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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