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中有进的创作态势

　　不要以为新媒体影像时代小说就可以被藐视。想想今年两部电影都改自刘震云的小说，就能明白这个道理。文学固然失去了轰动效应，但其在文艺中的基础地位无可撼动。

　　平稳运行，稳中有进，是2016年的总体面貌。虽无大的突破，但也不少亮点。老作家宝刀不老，时有新作。82岁高龄的王蒙推出《女神》。73岁的尤凤伟贡献了《命悬一丝》《我们的田野》《情非所以》等多部佳作。创作队伍更新换代加速，70后、80后作家势头正猛。现实主义创作实绩蔚为可观。科幻热给作家带来新的刺激。海外华人作家各领风骚，批评家赤膊上阵写小说。这些因素推出了一批相当不错的中篇。

　　对于文学，思想尤其重要。盘点一年的创作就发现，单纯从技术上创新，是一种空想。题材陈旧、思路老套、视野僵化、甚至写法格式化的老毛病，根子可能还在思想陈旧。想要出新，必思想出新。鲁迅曾说，“为革命起见，要有‘革命人’，‘革命文学’倒无须急急，革命人做出东西来，才是革命文学。”(鲁迅《革命时代的文学》)意思就是，先有革命人，然后才能有革命文学。同理，先有五四新作家，才能有五四新文学;先有新世纪作家，才能有新世纪文学。

　　现实主义旗帜重新扬起

　　现实主义曾经一度被目为陈旧的代名词，2016年活跃的现实主义创作，成功矫正了这一极端错误的观念，重新显示了现实主义的活力。石一枫《特别能战斗》把特别能和单位领导战斗、和小区物业战斗的苗秀华写活了，塑造了一个新世纪的新人物典型。苗秀华身上集中了历史和现实的双重烙印，“文革”红卫兵的“战斗”作风，新时代钉子户、医闹式的“闹”作风。由于她特别能战斗，敢于代表群众说话，不怕与权力针锋相对，在小区业主与物业的斗争中充当了领袖角色，最终却成为一个独断专行的人物，因此，她又是由群众代言人到专断家长制的新人物典型。小说探索了现实与历史有机融合的现实主义写法，对“文革”的反思，摆脱了一味控诉的窠臼，打开了现实主义创作的视野，展露了思想的贡献度。

　　思想的介入，使军队题材小说有新面貌。王凯《铁椅子》以一个本来前途光明、结果寂寞破落的部队班长为原型，揭示了现实表面之下隐藏的某种危机，充溢着思想力量。西元《枯叶的海》思考军队基层干部的精神面貌和心路历程，忠心可鉴，关怀深沉，思想浑厚。王棵《山顶》类似于先前的反特小说，一反“和平无战事”的想象，给军事斗争准备不足的现象，敲响了警钟。

　　另一些作品以新的眼光来打量新世纪的现实。朱文颖《春风沉醉的晚上》思考全球化交往中的阶级差别。方丽娜思考跨国婚姻中的新价值观，《处女的冬季》女主不断遇到不喜欢处女的外国男性，《不戴戒指的女人》则呈现年轻女性与老年男性的扭曲婚姻。王昕朋的《金融街郊路》《第十九层》在其以前京漂系列的基础上，进一步思考进城打工者在新环境下的异化扭曲。文珍《张南山》则跟踪迅速崛起的中国快递业领域个人的梦想。张驰《菜》触及到城市治理的新问题，是一个新警察故事。此外，姚鄂梅《红颜》跟踪银行理财。张欣《狐步杀》写凶杀案之复杂。季栋梁《绑架》写警察之难。任钰芳《眼球》写电视媒体竞争，都内含新的思想眼光。

　　海外华人的视野也转向现实。陈河《义乌之囚》、陈谦《虎妹孟加拉》都关注最新的现实问题。《义乌之囚》思考政治野心与权力欲望的纠缠，是对革命与自我关系的最新探讨。

　　冯俊科《老戏台》是年度海量的农村题材中少见的佳品，揭底农村带头致富的“能人”，对农民不种地光领钱、房子崭新前途渺茫的“新农村”进行质疑。小说试图让我们明白，在“新农村”背后隐藏的是土地大面积撂荒、农民无所事事、生活风气败坏、干部横行无忌等严重社会问题，是对农民眼光短浅所带来的三农危机的担忧。

　　《当代》第6期青年作家专号，是现实主义创作的一次集中亮相，宋小词等8位作家全部为70后、80后。最抢眼的是李云雷，他作为批评家赤膊上阵写小说，是今年文学一景，与诗评家杨庆祥“客串”诗歌有同工之妙。李云雷将左翼思想贯注小说，带来了与众不同的美学效果，也是今年小说创作思想高扬的一个例证。

　　科幻不是幻，而是实

　　自从2015年刘慈欣获雨果奖以来，科幻小说成为相当吸引眼球的文学类型。它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作家们刺激不小，为作家思考现实、回应社会提供了更灵活的选择。一些走传统套路的作家开始尝试科幻，如苏兰朵2015年的《白熊》，颇得科幻三昧。2016年，郝景芳成为文学的小热点，她继刘慈欣之后获得雨果奖，迅速走红。同她的获奖作品《北京折叠》一样，今年的新作《深山疗养院》也属于软科幻，核心是要探讨青年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压抑。从科幻的层面来寻求出路，是逼出来的小说，形式上科幻，内容上真实，人被现实和体制所左右。其实写的不是科幻，而是心灵的挣扎。张辛欣《IT84》写一个机器人，明显是对奥威尔《1984》的挪用，诗一样的语言，激烈的情感。机器人有美女的外表，但没有心，试图表达对机器文明的怀疑，对人心沦丧的反思，对权力控制的反抗。蔡骏近两年一直经营“一夜”系列，《宛如昨日的一夜》讲述人通过实验回到过去，并改变事件的进展和结果，如你所料，他看见了在海上的那一夜，他和女孩的遭遇。叙述常轻松自如，有质感，属于鸡汤类科幻。虹影《新月当空》则是童话加科幻，表达小清新。冉正万《龟吸法》写慢协会成员的生活，以幻想对抗现实的快节奏。凌晨 《404之见龙在天》表面科幻，实际影射现实，讽刺当下媒体不讲科学，见风使舵，不敢坚持真理的现实。

　　一部珍稀的法治小说

　　海桀《麦仁磨快的刀子》让人想问一个问题，为何法治小说这样少?有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财经小说，美女写作，官场小说，穿越，志怪，盗墓，修真，名目繁多，独独缺少法治小说。1991年陈源斌的《万家诉讼》开法治小说先河，但后继乏力。近两三年，涉及法治的小说似乎多起来。2013年《中国作家》第9期发表艾玛的中篇小说《初雪》，涉及刑事案件审判方式、农民利益的法律保障等话题，热衷议论天下大计的写法让人有久违之感。陈玺2016年的《菜籽案》讲述一个冤案的始末，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张运涛《蚂蚁》反思基层干部依法办事存在的问题，几乎是《万家诉讼》的翻版，不过结局是告状农民败诉，愤然杀了乡镇书记。

　　海桀《麦仁磨快的刀子》是不折不扣的法治小说。大富翁侯勇杀死前妻，律师崔延担任辩护律师，最终成功免其一死。崔延坚信法律至上，坚信公正公平的审判，是故事的动力，也是小说的主题，与我们常见官场潜规则、市场丛林法则、职场利益原则、社会弱肉强食规则等五花八门的思想完全不同。比如，要“还原真相，必须拿出有力证据”;“即便有了证据，还必须经得起质证的考验。”“只有在真相面前，良心才是良心，公平才是公平，公正才是公正!”这样鲜明地为法律信念和审判公正树碑，当代小说史上恐怕绝无仅有。这部小说是法治观念由国家层面深入到世俗层面的一个表征，也是律师队伍逐步壮大、诉讼制度、辩护制度、审判制度不断健全完善的结果。

　　高产作家与调结构去产能

　　一些作家的高产令人关注，他们创作井喷，状态颇好，令人羡慕。80后作家孙频近年佳作迭出，以揭示人性之狠、之深为能事，锐利直逼张爱玲。今年的《万兽之夜》《我看过草叶葳瑞》《东山宴》都是如此。《东山宴》写农村的落后、乱伦，愚昧的幸福感，朦胧的性满足，丑陋无比却依然跳动着的生命之心，人性之复杂纠结让人瞠目。尹学芸2015年发表了《士别十年》等6部中篇，2016年发表了近十部。这些作品题材各异，风格常变，显示了不懈的追求。《又阵亡了一只倭瓜》写诗人骗子的美好记忆与如今的哀伤。《宗少波的未了情》讲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情感故事。《天仙宫》以老干部回乡的遭遇讽刺世态炎凉。《三只铁碗和三只汤勺》讲三个闺蜜的平凡故事，人生体验。《渡尽劫波》关于婚外恋，网友，QQ，解梦，旅游公司，环保志愿者，一大堆新事物，好看，小资，新潮。《我的哥哥君儒》通过“我的哥哥”讨论父母在婚姻上的不幸给儿女造成的伤害。《李海叔叔》则成功刻画了一个死要面子的叔叔形象，故事亲切、质朴、感人。《我们的青苗》涉及征地赔偿纠纷，结果官官相护，铁板一块。如此变幻丰富的题材写法，显示了作者雄厚的积累和不俗功力，也暴露了思想的欠缺。这些作品放在一起难免零乱，缺乏一以贯之的思想线索和问题意识，从另一面佐证了思想的重要性。

 （文/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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