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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在《戏考》中的影子

2016-03-21 阅读: 来源:《文化遗产》 作者:陆大伟 收藏

  内容提要:《戏考》是民国时期最大最有影响的京剧剧本集子。它1912-1925年分40册陆续由上海中华图书馆出版。1912-1925年,正是梅兰芳头几次去上海,改良旧戏,尝试演时装新戏,创造古装戏,尝试给外国观众演中国戏的在他艺术发展的路途上一段十分重要的时段。《戏考》每一出剧本前有述考该剧的情节内容,故事来源,与舞台上演出史的序言,很少有学者研究或利用它。《戏考》每一册前面有十页的名伶小影。本文考述梅兰芳在《戏考》的名伶小影,剧本述考,和剧本选择这三部分中的表现。

  关 键 词:梅兰芳/《戏考》/上海/京剧文本化

  作者简介:陆大伟(1952-),男,美国亚拉巴马州人,文学博士,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亚细亚语言与文化系副教授,美国 密歇根州安娜堡 48103

  《戏考》(一名《顾曲指南》)是1969-1971年间张伯谨编、台湾“国防部”所出的《国剧大成》出版之前,以京剧为主的最大规模的剧本集(一共有五百多出戏)。分成40册陆续问世,头一册原来是1912年由上海申报馆出,本馆登过广告说第二册马上要出来,可是不知何故并未成事实。此后不久,头一册经过重新排字稍微整理而由上海中华图书馆出版,本馆也一直到1925才把其他39册编排出版完。中华图书馆也有一次全套还没出完之前,用精装五大册方式重印头二十册(版权页说的出版时间为1916-1917年)①。中华图书馆关门大吉之后,1930年代初,《戏考》两次由上海大东书局重印(可惜影印的时候,第35册没找着,缺少的篇幅用重复其它册的剧本来补充!)。有人说过《戏考》是民国时期最畅销的出版物,难免夸大其词吧,但当时他影响肯定很广。它特别在京剧的文本化的演化上起了不小的作用,可是那些平装的小册子,太容易分散,就是国内大图书馆收藏整套的极其少见。它也编辑得相当草率,1930年代陆续出版了很多新的京剧剧本集子(有的也就是大东书局自己出的),虽然没有《戏考》篇幅多,收的戏也比它少,可是它们的编辑们都很下苦心想新的玩意儿让它们显得比《戏考》“科学”一点儿。同时另外一种以《戏考》命名的大众出版物出现了,就是收集出版唱片唱词的各种《戏考》。现在一般的人听到《戏考》这个书名大概首先要想到唱词的《戏考》而不想收集出版剧本的《戏考》。虽然如此,因为它规模大,新的京剧剧本集子,包括上面提到的《国剧大成》,都大量的抄袭过《戏考》的剧本和剧本情节说明文字(往往一字不改的)。新中国成立后,《戏考》有两种影印版,比较好的是还不全的1980年台湾里仁书局的十一册精装本;还有更不全而莫名其妙命名的《戏考大全》,1990年由上海书店出影印本。②国内的京剧参考书一直对《戏考》的细节的认识十分模糊。奇怪的是,《戏考》现在最大的好处恐怕是后来人觉得它最大的弱点,就是说,当时编辑这套集子的人,事先没有固定的想法而反而跟着京剧界那十几年的变化而走,为的好像不过是要赚钱而已,不知道因为懒惰还是别的原因,自己插手改字的痕迹很少(这一点是它和新中国成立后出版的京剧剧本集子最大的差别所在)。本篇想利用它看看梅兰芳(1894-1961)从北京名角发展到全国明星的过程。人人都知道,梅兰芳去上海演出就是他全国成名的主要成因之一,而《戏考》就是当时没有上海而无法出现的现象。梅兰芳本人是《戏考》中找不出来的,可是《戏考》中他的影子不少,也因为《戏考》的以上所说的特点,值得说一说。

  《戏考》每册有三个组成部分:“名伶小影”(十页③),剧本,和介绍剧本的述考。申报馆头一册有几篇序文后来在中华图书馆本重印(大东书局本没有,里仁书局影印本,上海书店影印本都没有)。参加编辑的最有名的是王钝根(1888-1950),原来编辑《申报》“自由谈”副刊,离开《申报》之后开创几了种杂志,其中最出名的是1914年开创的《礼拜六》。剧本之外的文字最多的部分就是述考,每一剧有一页到两页的篇幅,头两册(申报馆,中华图书馆第一册一样)署名吴下健儿,其他册子大部分署名[王]大错。吴下健儿,王大错都是跟随王钝根而在王编辑的刊物出文章、帮忙等等,吴下健儿很可能就是王大错的一个笔名,下面提到写述考的,以方便起见,干脆只用王大错的名字。

  《戏考》这个词,原来指考据一出戏的意思,说明一出戏的来源和故事情节。有必要考据京剧好像是上海人想出来的事。据我所知,头一次出版名为“戏考”这类的参考书是1911年4月上海出版的,慕优生编的《上海梨园杂志》,其第九卷名字就叫“戏考”。本年8月吴下健儿在《申报》“自由谈”副刊中开创了“戏考”专栏,连续登过写两百多出戏的戏考文字。当时北京人对京剧的保留剧目十分熟悉,用不着听戏之前翻翻介绍故事情节的文字,可是上海,因为长大听京戏的人还不多,真有这样东西的市场。

  《戏考》原版的40册不是定期出版的,有的出的快,有的出的慢。知道初版年月的有第1册(1912.8;申报馆本),第2册(1913.2),第3册(1913.10),第4册(1913.11),第5册(1914.1),第8册(1914.10),第9册(1914.11),第10册(1914.12),第12册(1915.12),第13册(1916.10),第14册(1916.11),第15册(1916.12),第18册(1917.05),第19册(1917.8),第32册(1922.10),第34册(1923.3),第36册(1924.2),第37册(1924.3),第38册(1924.4)④。好像有一月出一册的目标,但是往往无法实现。

  《戏考》中梅兰芳的名字头一次出现就在第4册中。本册“名伶小影”部分的第5页有他坐在椅子上穿很整齐的一套西装的相片⑤,第7页有他和王凤卿合演《五家坡》的剧照(其实跟当时大部分的剧照一样,不在舞台上拍而在照相馆拍;梅兰芳旁边有椅子,但不是舞台上要用的而是普通的,照相馆会有的椅子)⑥。本册并没有收《五家坡》的剧本,第5册才有它,可是本册的述考有一个提到梅兰芳的(《戏考》每册的“名伶小影”和剧本部分很少有配合得成某册中不单有剧本也有本戏的剧照的样子,好像负责两方面的人的来往不多,第4册中一边有梅兰芳的相片一边有一个提到他名字的述考已经算相当特别)。第4册中突然有3个地方提到梅兰芳而前三册一点不提有其原因。第4册是1913年11月出版,同月梅兰芳头一次来上海演出(可见《戏考》真想反应最新的消息)。

  头一次提梅兰芳名字的“述考”是弟4册中介绍《女起解》的,末了有这几句:

  此系梆子青衣中之著名好戏,昔吴彩霞唱此,娇音婉转,如百转春莺,令人不厌百回听,诚可见也。今梅兰芳方至沪上,一纸飞传,早已誉满海天,戏单方出(第二日即演《玉堂春》),而三五日后之座头,均已定满无剩,亦可见该伶于此剧之价值矣。⑦

  最后一句只写演出前之热闹⑧,没说演出效果,估计此段在开演之前写完。梅兰芳是跟随王凤卿(1883-1956)挂二牌来上海演出,开演第二天(11月5日)有他和朱素云(1872-1930)的《玉堂春》⑨。

  第5册是再过两个月才出来,但是对梅兰芳的兴趣一点没减少。一共有三个述考提到梅兰芳(《五家坡》,《玉堂春》,还有《御碑亭》⑩),也有放到“名伶小影”头一页的梅兰芳扮旗装,身背镜子的相片(11)。三种“述考”最后一段都有评价演员的部分。第4册的那个述考竟把梅兰芳与梆子演员并提的是再也没有,可是其中有提到上海活跃而北京不太有名气的演员四盏灯(本名周咏棠,梆子演员)与小孟七,还有原来宫廷给慈禧演戏而后来去上海定居的孙菊仙(1841-1931):

  此剧须生、青衫,均须唱做兼功,方能功力悉敌。此次王凤卿、梅兰芳合演是剧,一则雍容华贵,一则幽丽贞静,无论唱功之出人头地,矫矫不群,即其举止神情,已足令观者倾倒矣。古人云“二难并”,吾于斯二人亦云。[《五家坡》述考]

  此剧为生旦重头戏,旦重唱工,生重做工,其描摹王三公子一段神,颇不容易。既不可过庄以背戏情,又不可太露以失身份。须于忍俊不禁中,自然流露。方不致貌合神离。四盏灯与小孟七合演,深得不即不离之致。见崔灵芝(12)唱此,清脆激越。声澈云霄,苦绪幽情,曲曲传出,洵不愧菊部侍郎之目。此次梅郎来沪,颇以是剧哄动一时,惜陈嘉祥(13)之王公子,太平庸无精彩,以致梅郎亦不免因之减色。噫戏角配置失当,诚于全剧有大关系哉。[《玉堂春》述考]

  此剧为贵俊卿之拿手。其缮书休妻,及得报及第时,描摹喜怒情状,颇有酸丁气味,深和读书人身分,是真能将剧情体会入微者。曩见菊仙孙供奉演此,可称庸中佼佼,无懈可击。此次王凤卿梅兰芳来沪,于第一台合唱是剧,尤有珠联璧合之妙,洵可贵也。[《御碑亭》述考]

  跟第4册述考不同,这三则都有“戏评”的味道,是王大错看过梅兰芳演出之后写出的。另一点让人注意的是,这三种述考都把本戏看作对儿戏,《五家坡》当然就是,可是梅兰芳真的出名之后,恐怕很少有人把《玉堂春》,《御碑亭》当做对儿戏,也大概很难找到如此看重演王又道的老生的(14)。

  1913梅兰芳离开上海之前,他终于卦了头牌演出大轴戏,也是他首演刀马旦(《穆柯寨》11月16日首演,《穆天王》11月17日首演(15)),很受欢迎。《戏考》没有马上反映这件事。头一次提到梅兰芳擅长此戏反而在1917年出的第20册本戏的述考:

  前此梅兰芳、朱素云演此,最擅其长,妙在形容得恰到好处,而无过于淫浪之态。

  1913年-1917年间,《穆柯寨》是梅兰芳每一次来上海帖演的一出戏(1916年他又去了一次),也常与朱素云和演,不知道王大错说的是那一次来上海演出。

  梅兰芳头一次去上海演戏的另外一件大事是他首次连演《虹霓关》第1、2本,前演东方氏,后演丫鬟,有人说他由此“开创了京剧舞台上‘一赶二,’‘一赶三’的演法”(16)。下一次《戏考》提梅兰芳就是1914年10月出的弟8册的《虹霓关》的述考:

  此剧后半本颇有可观,然极难描绘。而尤以去侍儿者为重要角色。梅兰芳最善演此,玲珑剔透,娇小聪明,真可儿也。贾璧云、四盏灯亦颇不弱。

  贾璧云(1890-1941)(17)、四盏灯都是梆子演员。《戏考》所收的梆子戏数目不少,反映当时梆子戏的重要性。此篇述考虽然很重视《虹霓关》的丫鬟(侍儿),并没有强调梅兰芳“一赶二”的首创,本册也没有收梅兰芳的相片。下一次《戏考》收他相片是1915年10月出的第12册(第5页)正是《霓虹关》的剧照,可是剧照中梅兰芳扮演的并不是丫鬟,也不是东方氏,而是反串小生角色王伯当。梅兰芳反串演小生这事,一般人都说是由后来排演《木兰从军》(18)开始的,拍此剧照可能不过是闹着玩儿的。跟他合影的扮演东方氏的梅兰芳的亲戚,1913年北京菊榜上同列前三名,1914年同师事陈德霖(1862-1930)的王蕙芳(1891-1954)。照中的王蕙芳显得个子高(可能是踩跷的关系)而梅兰芳显得个子特别低,有一点可笑。王蕙芳也正是原来在上海帮助梅兰芳排演《霓虹关》头本东方氏的(19)。《戏考》第8册与第12册出版之间,梅兰芳第二次下上海演出,戏码中也有《霓虹关》(20)。《戏考》第15册(1916年12月出)也有梅兰芳《霓虹关》的剧照(第1页),有他的东方氏,路三宝(1877-1918)的王伯当,他们两个个子差不多,眼对眼站着。

  人人都知道,梅兰芳头一次去上海看了很多时装戏,回京之后连着排练上演很多新编时装戏(头一个1914年北京首演),票房效果特佳,可是《戏考》对梅兰芳的“典型”的时装时戏好像不太感兴趣,或者说,剧本很难到手(梅兰芳此时时装戏很少有留下剧本的;有的恐怕始终没有完整的剧本)。《戏考》收过梅兰芳接近时装戏的剧本只有1915年编演的《牢狱鸳鸯》(收在《戏考》的第31册[1921年出])和1918年首演的《童女斩蛇》(收在《戏考》1917年到1922年之间的第28册)。《牢狱鸳鸯》是齐如山(1977-1962)给梅兰芳帮助写的剧本(梅兰芳很想要他替自己写时装戏剧本可是齐氏因为不喜欢时装戏而不肯)。演员穿的是传统戏装,可是因为它有一点现代意义,它也有接近时装戏的地方。王大错在其述考直接写梅兰芳的地方如此:

  此系梅兰芳拿手之剧也。京都时常演唱。监场诉请一幕,尤觉动听。配角姜妙香,亦属嘎嘎有名者。二人合串,尽情描摹。观是剧者,不禁有观止之叹矣。

  《童女斩蛇》,人物穿的是时装而这出戏有反应1917年在天津发生的事,但是他也是套用六朝志怪名作《搜神记》中的故事(京剧剧目参考书反而喜欢把它列为以宋朝为历史背景的戏(21)。梅兰芳的本意是把通俗教育研究会编的剧本(《春柳》6号发表过)编成京剧本子。王大错的述考如此开口:

  近时鼎鼎大名之梅兰芳,轰传南北。在观剧一方面,莫不交口而赞曰:“梅之色艺双绝也。殊不知色艺双绝之外,更有文才足称。兹本馆觅得《童女斩蛇》剧本,系梅兰芳匠心独运,首自编排。京津各舞台,时常串演。果然有目必赏。且可使一般迷信家,触目惊心,作一个当头棒喝,破除无益之积习。

  王大错在述考中提到找剧本的次数不多,往往意思好像不过要说,来得不容易。有时候他还强调花了很多钱才买到手,可是从来不说我们很想知道的事(比方,剧本透过谁才到手)。1910年代末-1920年代初就是名角都忙着出新戏,也是出版名角独有戏在专集或杂志上的最早时段。这个现象也跟梅兰芳很有关系。譬如梅社编辑,1918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梅兰芳》有《童女斩蛇》等四出梅剧的片段。可是1922年梅兰芳去香港演出之前,香港同乐会出版了他将上演的几出戏,剧本前都有这样的声明:

  梅艺员曲本,向为珍秘,从未刊锌[梓]发行。此次本会礼聘南来,恐南辕北辙,方言或有隔膜,特央其将曲本版权让与本会编刊发行,以备顾曲君便于领会。此曲本定为广告之一,志在传扬遐邇,定价格外从廉。

  可是所印的都是梅兰芳改编的传统戏,没有他的新编戏,更没有他的时装戏。

  《戏考》虽然没有收梅兰芳真正的时装戏的剧本,可是第17册“名伶小影”中有梅氏穿着时装(第3页)在照相馆照的相片,标题说:“梅兰芳之时式化装。”我想大概不是梅氏高兴而穿上女装,说不定就是当时他在时装戏穿的衣服(或因为他为省钱而干脆借用过夫人的衣服)。

  梅兰芳还没编演完时装戏之前,已经开始创造古装戏。就述考而说,《戏考》最早反应的梅兰芳古装戏不是他头一出《嫦娥奔月》(1915年首演)而是《黛玉葬花》(1916年首演,本年也有揅戡道人编辑,上海开智新书局出版的本子)。《戏考》1917年出的第16册所收的《黛玉葬花》不是梅本而是欧阳予倩的本子,可是述考先说的是梅本:

  林黛玉葬花,为《石头记》中大观园十二影事之一,即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黛玉泣残红”之一段,固已尽人皆知,亦无待大错赘述。至编入戏剧,则曾闻樊樊山,已先为兰芳梅郎编排之。梅郎于京师已曾串演,其扮演此戏之摄影,曾见诸本馆所出之游戏杂志中,洵歌场韵事也,惟其脚本则吾未之见。然传闻梅郎于此剧,练成之后,亦不常演。《红楼梦》剧之难编难演,即斯可想见矣。此脚本系予倩所编,复经冥飞尘因为之润词,其唱白句语,悉从原书中剪裁而出,风雅细腻,洵于剧本中得来未曾有。惟程度过高尚,戏情过曲深冷淡,恐终非今日戏世界中,其一般普通听戏之眼光者,所欢迎也欤。

  意思好像是说要的是梅本,因为要不到,只好用欧本代替之(22)。他埋怨欧本因为太高尚而一般人难接受也是很像后来鲁迅等人批评梅兰芳古装戏的话。

  述考中提出中华图书馆在自己出的杂志中登过梅兰芳《黛玉葬花》之摄影有个疑点。梅兰芳的《黛玉葬花》剧照已经在《戏考》第14册(1916年出)中(第3页,第4页就有《嫦娥奔月》的剧照)和第15册(1916年12月出)中(第3页,标题很长,上有:“梅兰芳演黛玉葬花剧中看会真记之一幕;下有:“真是个多愁多病身”),都出现过。就是第16册(第2页)也有一张。王大错不提《戏考》自己提供的剧照而提本馆其他刊物的,不知何故。

  现在人提到替梅兰芳编戏的都离不开齐如山,可是整个《戏考》见不到其名字,反而喜欢提名士如樊樊山(1846-1931)或“在京诸老名士”(见下面引《嫦娥奔月》述考中的话)或“北京诸名士”(见下面引《闺房戏》述考中的话)。当然齐如山的功劳的确不小,可是不太会像他自己说的所有的功劳就属于自己,可是齐氏出的书多,其他帮助梅编戏的人出的少。

  《戏考》第37册(1924年3月)就有《嫦娥奔月》的剧本。其述考说:

  《嫦娥奔月》,向无此戏,始于京伶梅兰芳,见寻常京剧,不足见长,欲以特别创作取胜,因挽在京诸老名士,根据“羿妻奔于月窟”,及唐人诗中“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句,创编此剧。专以古装舞蹈,迎合观者厌故喜新之心理,盖古装久不作,文明戏太滥,则古装反变为新花样矣。剧中情节,间亦不入情理:嫦娥因偷吃灵丹,故能飞升入月,后羿既凡骨,深以未曾吃得灵药为恨,则何能追至月宫门外,既到月宫门外亦何差此一门之限。总之全剧事实,本属神话时代之神怪情节,原不能以常理论,付之一笑可也。唱处纯用吹腔,前两年颇风靡一时也。

  王大错在此对古装的概念的认识跟一般人不同。他没有把它比于传统京剧行头而比之于文明戏的时装。1917年梅兰芳给在北京的美国教师演过《嫦娥奔月》,有人说“这是中国京剧演员最早在本土向外国人介绍中国京剧”。(23)

  《戏考》还收了梅兰芳两出古装戏:《天女散花》(1917年首演)与《麻姑献寿》(1918首演)(24)。第23册(1918年出)有《天女散花》剧照两张(第1、3页),而第36册(1924年2月出)有剧本,其述考开头和结尾说:

  《天女散花》,向无此戏,乃近数年来,北京诸名士,与《嫦娥奔月》等古装新剧,同为梅伶而作者也。魔道为主。剧情则刺取《维摩传》中,维摩大弟子衣袖着花,仍落色相,结习未除等一节参禅语为蓝本。中间本空洞无物,亦并无他情节,专以古装翩舞,及唱片中词句雅隽见长……即此可见名手所编之剧本,毕竟有文法,异于寻常也。

  这里最有意思的是前一段最后提到唱片的半句。按照柴俊为编的《京剧大戏考》,梅兰芳开始灌唱片在1920年。(25)当年他灌过的唱片,《嫦娥奔月》、《天女散花》、《黛玉葬花》、《虹霓关》、《汾河湾》、和《木兰从军》之外就有《天女散花》片段(1924年又出了此戏的选段唱片)。1920年也是梅兰芳初次拍电影,当年他拍过的选段也有《天女散花》片段。(26)《天女散花》也是有人劝梅兰芳告黄润卿演过此剧而犯过梅的“演出版权”(当时中国法律还没有此条)。(27)

  《戏考》第35册收了《麻姑献寿》,可是其述考并没有提出梅兰芳的名字,只说“《麻姑献寿》亦为近时古装戏中之一。”因为题材的关系,《麻姑献寿》很适合堂会上演出,同样《嫦娥奔月》因为题材的关系,属于应节戏,很适合中秋节演出。

  1910年代梅兰芳除了上海演戏看戏、回京编排时装戏、古装戏之外,也开始卖力演出正在衰萎的昆曲折子戏。《戏考》所收的昆曲折子戏的述考中,有两个提到梅兰芳:第17册(1917年出)的《春香闹学》(梅兰芳1916年首演;1920年在上海也拍过电影(28))和第33册的《游园惊梦》(梅兰芳1918年首演(29))。《春香闹学》的主角当然是春香,她属于贴旦/六旦行当,贴旦类似京剧的花旦。前面已经提过,梅兰芳初次去上海,广告称呼他青衣花旦,现代一般的人的脑海中恐怕不会把“梅兰芳”和“花旦”这两个词连在一起。王大错替这两个剧本的述考中有这样的话:

  按此剧由昆腔翻入京调,系贴旦唱做重头。曾见沪上著名青衫梅兰芳演过,唱工做工,无瑕可击,诚所谓尽善尽美。且梅伶之风流旖旎,又出色当行,宜乎卖座为之一空,而拍手叫好之声浪,时时喧阗于耳鼓也。[《春香闹学》述考]

  是剧系《琵琶记》中之《牡丹亭》人。昆曲全盛,曾经风行一时。厥后成为广陵散矣。京都青衣旦角梅兰芳,文辞才识,卓尔不群,与诸名士往还,编辑戏剧,均为观者所称赏。凡属剧本,一经梅兰芳之手续,无不誉声鹊起。读[卖]座位[为]之一室[空]。前之《游园惊梦》一剧,亦梅搬入京调中,以工尺为主体,豪无夹杂强调。王凤卿为之配搭,时常串演,推陈出新。百口唱工,无[不?]雅驯之极,矫世绝俗之气概。若非兰芳,何克臻此。价值之高贵,可想而知矣。[《游园惊梦》述考]

  《游园惊梦》的述考可能是排字时候不太小心,或者原来王大错写稿子不小心,但是毛病真不少。但是两个述考都有说梅兰芳把这两出昆曲折子戏“搬入京调中”的相当奇奇怪怪的话。在别的述考中,王大错说过他自己不懂音乐,可是昆曲和京调(指皮黄吧?)的差别这样大,他怎无法分出?王大错提到不懂音乐的就在又与昆曲有关系的《荆钗记》的述考中(第32册[1922年10月出]):

  是剧脱胎于昆曲,纯用吹腔,总名《荆钗记》,分“说亲”、“绣房”、“别祠”、“送亲”四出。以丑旦为重头。剧本系梅兰芳近时所编辑。颇为社会欢迎,然辗转抄录,不免有鲁鱼亥豕之讹。枥老[指王大错自己]于曲调一节,实少研究,只得依样葫芦,不敢贸然篡易。倘欲析疑问难,还请质之顾曲家。

  荀慧生(1900-1968)有1929首演《荆钗记》的记载,后来提到此剧比较会想到他而不想到梅兰芳。

  当然梅兰芳唱昆曲的路子有很多北方昆曲的特点(有意思的是,推广《牡丹亭》青春版的白先勇就是1940年代听梅兰芳唱昆曲而入了迷)。总而言之,王大错没强调梅兰芳唱昆曲有什么恢复传统的意思,而把它和梅兰芳同时的创新改良京剧的活动放在一起。

  《戏考》“名伶小影”中都没有梅兰芳这两出戏的剧照,可是第38册(第4页)却有他一张扮演《思凡》的“背影”。

  至于梅兰芳演花旦戏,谁都说梅兰芳的花衫人物有借用参考花旦的东西的时候,可是很少有提梅兰芳演过纯粹花旦戏的。提梅兰芳的春香之外,更有意思的是《戏考》第31册《闺房戏[乐]》的述考最末有这几句:

  此系鼎鼎大名梅兰芳拿手之剧也。去冬枥老[指王大错自己]在北京,曾见过两次。近今各戏园,亦时常串演,洵为嘉剧也。

  1921年《礼拜六》109号登过的《戏考》第31册的广告说过这出戏是“诸位大名士在北京”(提出名字的有上面已经提到的樊樊山,还有帮助梅兰芳编戏的易实甫-62)喜欢看的戏,也说擅长这出戏,除了梅兰芳以外,还有“小翠华”(小翠花,本名于连泉-67)。白曾融编的《京剧剧目辞典》(第781-782页)介绍这出戏的时候,下过如此的评价:“内容淫秽,新中国成立后已无人上演。”小翠花就是20世纪最有名、最有影响的花旦演员,新中国成立后基本上没让他演他的拿手戏。

  从以上可以看出,《戏考》不但有反映梅兰芳1910年代、1920年代前半的重要京剧舞台艺术历史上的实验性的突破,还有现在较少被人提及(例如演过《闺房戏》之类的戏)的事,的确有过推广梅兰芳的艺术、增加他的名气的重大作用,值得研究梅兰芳的学者留心。

  注释

  ①40册出全后有广告说中华图书馆要出装订为10集(4册装为一集)的合订本,可是我还没有找到超过5集的,说是1916-1917出的一套。

  ②里仁书局本和上海书店本同以大东书局重印本为底本,可是后者并没有发现第35册不过是凑数的假货(里仁书局本反而找到中华图书馆本的原本代替)。前者的不全之处在没有全找到中华图书馆本每册有的“名伶小影”(后者只有大东书局本的演员剧照和便装照,体例,内容,与数量跟原本不一样)。可惜网上xikao.com(中国京剧戏考)输入《戏考》剧本用过的底本是《戏考大全》。

  ③惟有头一册有十二页。

  ④第9册,因为前后册子正好都差一月,估计它自己初版年月正在其间。

  ⑤《戏考》梅兰芳此便装照之外,第38册“名伶小影”(第5页)也有他穿中装的便装照。

  ⑥与《五家坡》同是“对儿戏”的《汾河湾》,《戏考》第20册的“名伶小影”(第4页)有梅和王合影的剧照,可是《戏考》中本剧的两个述考(一为梆子,一为皮黄本子)并没有提到梅兰芳的名字。

  ⑦本册梅兰芳西装相片同页有“梆子花旦林颦卿的相片(梅兰芳在上边右脚,林颦卿在下边左脚)。

  ⑧1913年10月14日登在《申报》的广告有称梅兰芳为“第一青衣花旦。”见白雪,“《申报報》京剧广告与海派京剧,”辽宁大学硕士论文,2005,11页。叶世成编《申報京劇資料選编》,北京:内部资料1994年版,第617页,有1913年11月4日[即开演第一天])此广告的文字。

  ⑨见谢思进、孙利华编《梅兰芳艺术年谱》,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29页。

  ⑩梅兰芳在上海第三天演出(11月6日)有他和王凤卿的《五家坡》,第四天(11月9日)有他和王凤卿、朱素云的《御碑亭》。见谢思进、孙利华编《梅兰芳艺术年谱》,第29页。

  (11)当时此种身背镜子,演员正面反面都能看到的相片安排十分普遍,有一点像也是同时很受欢迎的“一分二”拍照方式,可是那种是通过同时显示演员两种不同的正面的特技。第5册的这张还有第4册的剧照地毯的图案一模一样,大概就是北京同一个照相馆照的。

  (12)梆子花衫演员,1879年出生。

  (13)谢思进、孙利华编《梅兰芳艺术年谱》,第29页说演王公子是朱素云(据30页,11月27日重演此剧,也是朱素云合作),不知谁对谁错。

  (14)总说,王大错比较看重老生。他《申报》登的戏考由老生戏入手,申报馆出的《戏考》第1册剧本部分头一页标明“第一类:须生”而所收的戏基本上都是老生戏。

  (15)见谢思进、孙利华编《梅兰芳艺术年谱》,第30页。

  (16)见谢思进、孙利华编《梅兰芳艺术年谱》,第30页。

  (17)1913年正是捧贾璧云和上海旦角冯子和(1888-1942)的文人替两人争出专集的日子。

  (18)《戏考》第24册(1918年?出)的“名伶小影”中(第3-4页)有梅兰芳该剧的剧照(都是从军时小生扮相):第29册(1919年-1922年间出)有剧本。

  (19)见姚宝琏、姚宝瑄编“梅兰芳剧作编年,”载宋培编《梅兰芳全集》全8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册,第453页。

  (20)见谢思进、孙利华编《梅兰芳艺术年谱》,第38页(1914年12月23日演),40页(1915年1月4日演)。

  (21)陶君起编的《京剧剧目初探》、白曾融编的《京剧剧目辞典》都如此。王大错在本剧述考中说,“惜年代无从研究,仅以剧本所述者述之而已”照王大错自己的意思,述考任务之一就是指出剧本故事的来历,所以碰到自己认为无可考据的剧本他就不大高兴,可是此次问题不在剧本而在王大错自己不查不问。

  (22)《戏考》一直没有收梅本,原因可能就是自己说的“然传闻梅郎于此剧,练成之后,亦不常演”。

  (23)见谢思进、孙利华编《梅兰芳艺术年谱》,第45页。A.E.Zucker,Chinese Theater (London:Jarrolds Publishers,1925),第105-107页有当时所用的说明书的英文文字。

  (24)《戏考》没有收又是梅氏古装戏之《西施》(1923年首演)剧本,可是其第32册(1922年10月出)却收了同题材的《浣纱记》,述考中说“剧中搀入东施效颦故事,亦诙谐,亦蕴藉,颇有趣味可寻,不即不离,穿插得神妙之至。按天津通俗教育会,编排《东施效颦》一剧,专重丑角,毫无精彩。经梅兰芳、王凤卿大加删改,仅以东施为点缀,允称合宜。”《戏考》第38册“名伶小影”中(第2页)也有梅氏古装戏之《洛神》(1923年首演)的剧照。

  (25)姚宝琏、姚宝瑄编“梅兰芳剧作编年,”第477页,说梅兰芳灌唱片之始在1921年,谢思进、孙利华编,《梅兰芳艺术年谱》,103页也把这件事记在1921年。

  (26)姚宝琏、姚宝瑄编“梅兰芳剧作编年”,第475页,有介绍。

  (27)见周剑云编《菊部丛刊》,上海: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剧学论坛”,第47-49页。支持黄润卿有说梅兰芳老不来上海演此戏,还不如黄演之。

  (28)姚宝琏、姚宝瑄编“梅兰芳剧作编年”,第475页,有介绍。

  (29)1959年拍过电影,可是那个时候已经离开《戏考》初版的日期太远而所以与本文的关系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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