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息时代,科技与艺术相互依存、彼此促进的关系已经越来越明显。互联网思维不仅影响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而且改变了他们对于世界的感知方式,进而作用于人们的艺术构思与创新思维,形成具有新的时代特点的表达与呈现。
这一点在戏剧艺术上也表现得十分明显。比如,传统戏剧更强调剧本的重要性,戏剧文本对故事的叙述和对人物形象的诠释,往往在一部戏剧的成败中发挥着更关键的作用,而现在,舞台实践的不断探索与拓展越来越引起人们的重视;以一人一事贯穿的闭锁式戏剧结构,正逐渐让位于多视角、多线索、多层级交织的新的结构样式;在剧场里一部分人演、一部分人看的传统观演关系,则逐渐让位于二者之间的交互作用和多维互动;而以人物为主体、以行动为主线的戏剧叙事模式,正逐渐让位于多媒体、人机互动、人偶配合、技术装置、声光造型等多元并存的新型艺术系统。
话剧《三体》剧照
总的说来,科技对戏剧艺术的影响可以分为几个方面。
最直接也最明显的自然是舞台呈现。在戏剧史上,从三棱景柱的出现到立体布景的使用,从煤气灯照明到电脑灯的布控,都曾使戏剧演出的总体面貌产生巨大变化。毋庸讳言,人类的艺术总是从低级向高级、从简单向复杂、从单一向综合的方向发展的。剧场科技、智能舞台、多媒体、声学、光学、电学技术的广泛运用,显然极大地丰富了当代舞台的表现手段和艺术面貌,并且为人们带来全新的审美体验。比如,借助带有科技含量的巨大“马型”,《战马》达成了一种人与马的戏剧张力和感人情境;借助英国剧场超宽、超长的舞台台面,《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里的希腊宫殿、罗马议院、海战、坟墓才得以真切再现;借助复杂的舞台轨道装置,《歌剧魅影》中直径20米的大吊灯才可以在观众头顶降落而后又缓缓回归舞台;借助现代灯光设计和精准运用,《人鬼情未了》中的鬼魂才能刹那间出现又刹那间湮灭。此外,借助舞台的平移、旋转和升降,表演空间转换变得快捷而简便;借助多媒体成像技术,宏大场面与微观视象可以尽收眼底。
除了这种整体性提升,还有部分戏剧对现代科技手段格外倚重,并有意识地追求将科技的效果发挥到极致。如布景繁复、场面阔大、造型奢华的歌剧、音乐剧及商业戏剧,都从未停止过向更高级科技程度迈进的步伐,它们力图结合最先进的理念和科技手段,努力打造出美轮美奂的视觉盛宴。又如前些年出现的由著名科幻小说《三体》改编成的同名话剧,用上了全息投影、余光投影和裸眼3D等“黑科技”,今年即将搬上舞台的《三体2:黑暗森林》,也在宣传中有意强调其炫酷至极的视觉效果,甚至以此作为最大卖点。可以说,这类科幻戏剧能够诞生,就是得益于现代科技手段的发展,使其能够做出符合观众预期的舞台呈现。
科技对戏剧艺术相对隐蔽但更为重要的影响,是对戏剧理念和演员表演方式的改变。
演出《对话·寓言2047》的《偶戏·冷臂》:过去,人类操纵木偶;未来,机器操纵人类
20世纪以来,随着科技的发展,剧场艺术的探索与实践,形成了“简”与“繁”两极分化的特点。舞台呈现方式的“繁”,反而催生或者说加剧了另一股反向思潮,即强调戏剧本体的存在价值和人的表演的重要性。比如对当代剧场影响深远的导演和理论家、波兰戏剧大师格洛托夫斯基所倡导的“质朴戏剧”,英国著名戏剧和电影导演彼得·布鲁克所强调的“空的空间”,近年来倍受推崇的日本戏剧导演铃木忠志的“演员训练法”等,都体现出“让表演回归演员身体”的艺术特点。当然,中国传统戏曲“一桌二椅”之简、高度象征性和程式化的表演方式,更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也可归于此类。
当演员只能将自己的身体当成艺术创作的材料、工具、途径和结果时,其表演重心无疑存在于生命个体;而当舞台的科技手段和表现方式出现得越来越多,演员不仅要平衡与其他演员的关系,还要适应被各种科技元素构筑起来的表演空间。借助现代扩音设备,他们可以省却练气、练声的力气,摒弃那些有可能损伤身体的危险动作,用科技手段所创造的幻觉效果,代替自身必须磨练的表演绝活……导演的舞台调度产生了新变化,舞台焦点和演员的行动路线也随之改变。
另外,观众与剧场空间及演员的相处方式也不一样了,三者形成了新的关系。戏剧构作、景观剧、直面戏剧、浸没式戏剧等创作理念和剧场实践,都可以看作是观演关系变化调整的有效手段。
生活在数字化虚拟空间的观众,他们被海量的信息包围,被图像化、碎片化的景象充塞,已经不能满足于舞台上所展示的单一的、具体的真实场面,而更希望寻求一种能带给他们新鲜感和代入感的艺术样式,渴望与被艺术打开的意象空间形成交感互动,甚至置身其中。镜框式舞台已经无法框囿戏剧呈现,表演也不再仅限于专业演员的专业行为,于是,从《印象漓江》《印象西湖》到《又见平遥》《又见敦煌》等,一系列结合旅游创意与娱乐文化、聚集大批群众演员、吸引不同阶层观众的景点演出,此起彼伏、如火如荼。《印象刘三姐》借助科技手段,将山水天地炼制成为一方舞台,将当地的历史人文、民族风俗演绎成一部活生生的戏剧。《又见平遥》中,观众是完成戏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占据着部分表演空间,同时也是群众演员。《印象五台山》里,墙体上演员的表演,环形景观,360度全景旋转舞台区,让数千观众经历着人生百态,整场演出可观、可听、可闻、可触、可思。
《印象刘三姐》
科技还改变了戏剧的传播方式。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英国国家剧院的演出现场录像NTlive(即“国家剧院现场”),借助现代拍摄技术和传播手段,这些录像才可以广泛传播到世界各地。
那么,科技的支撑对于戏剧艺术是否必要呢?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命题。人类的戏剧艺术源远流长,现代科技的出现则是晚近之事,既然古希腊的悲剧和神话至今仍是难以超越的经典范本,可见,艺术的价值似乎并不会由于科技的加入而增值。不过,现代科技手段对剧场艺术的影响显然是巨大的,在国内外,已经有人开始尝试让机器人参与戏剧表演,用各种方式打破舞台艺术的传统局限。在2018年的北京青年戏剧节上,孟京辉导演开始探索戏剧表演与装置艺术的交融互动,他在乌镇戏剧节上演绎的新版《茶馆》,舞台装置上巨大的可倾斜金属框架,对于实现其导演意图,作用亦不可低估。
但是,无论如何,戏剧是关乎人的情感、人的存在、人的价值、人的处境、人的命运的艺术,因此其形象的人性内涵不容改变,哪怕是用机器人、皮影、木偶来充当戏剧主人公,但是这些形象还是需要具备人的本质属性和精神内涵,否则戏剧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我们欢迎新的科技,但是这不意味着科技唯上和科技滥用。艺术是人类精神最了不起的结晶,它以追求真善美为能事,而美的创造从来都没有现成的公式和法则。各种科技材料的堆砌和叠加,并不能使艺术的美学内涵增值,问题的关键还在于进行艺术创造的人,是否能掌握现代科技并合理有效地利用。戏剧艺术家应当具备高尚的美学情操和高超的艺术造诣,如此才能将各种科技手段水乳交融地内化于创造中。
(作者:宋宝珍,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
延伸阅读:
中国文艺评论网
“中国文艺评论”微信公号
“中国文艺评论”视频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