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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顺:简谈文艺创作中的价值思维

2016-10-26 阅读: 来源:中国文艺评论网 作者: 收藏

  在文艺领域我是外行,最多可以算是粉丝。我上中学的时候曾是文学青年,还在地方报纸上发表过诗歌之类的东西。后来觉得光看小说诗歌还不够,就开始看文学史和文艺评论,再后来就专注于理论,特别是哲学了。“久违诗神觅智神”,慢慢地弄得一点诗情画意都没有了。但我在哲学中重点是搞价值研究。价值论,是在传统的伦理学和美学的基础上,经过变革提升,形成的一个新的哲学基本原理分支,专门来回答伦理学和美学等学科的共同问题——价值问题。

  文艺是负载人类价值和价值观念的高级形式

  从价值论的角度看,我觉得,同西方传统哲学相比,我们中国传统哲学有自己的特点,它更是一套伦理政治哲学,也就是价值哲学和价值思维方式。而西方哲学则主要是存在论和认识论,或者叫真理论的哲学。价值思维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和优势之一。所以我说,从价值哲学的角度来看,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文化自信。当然,这个自信不应是自我封闭情况下的自我欣赏,自高自大。而应该是建立在一种自觉自省基础上的自信。

  那么,我们的传统价值思维有什么特点?它和西方的理性主义哲学主要区别在哪里?可以用两个词的关系来代表:一个叫“应然”,一个叫“实然”。或者说,是实然与应然的关系、事实与价值的关系,描述与评价的关系,等等。

  而从哲学角度看文艺,就认为它是负载人类价值和价值观念探索与表达的高级形式。与科学体系主要揭示“实然”不同,文艺(价值和价值观念)主要代表人们生活中的“应然”。当然,文艺“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每项作品的本身也都有内容与形式两个层面上的实然与应然,通过作品实现交叉的双重表达。

  当年促使我研究价值问题的一个案例,也是与文艺有关的:曾经流传很广的“最好还是最坏演员”的争论,实际上反映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与布莱希特两大戏剧理论流派,在创作思想导向上的一个差别:戏剧对生活的再现,是应强调实然,还是更注重应然?似乎斯坦尼派更强调前者,布莱希特派则更强调后者。但二者之争也告诉我们,实然和应然并非简单地、界限分明地、一次性地划分清楚的。我经过多年的研究,深感弄清楚个中的道理是非常重要的。我们目前在文化、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领域,多年撕扯不清的情结,也往往与如何把握实然与应然的关系问题有关。

  中西两种文化传统价值思维的特色

  一般说来,人类的早期思维是不大区分这两个方面的。从古希腊到中国的老子、孔子,都是把“真”和“善、美”混在一起说的。到了17世纪,西方哲学在休谟那里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批判和反思。是休谟发现并提出来:我们讲的道理,本来一向是讲“是什么”问题的,怎么忽然就跳到“应该怎样”的问题上去了?这是怎么来的?属于什么理论?有什么根据?遵循什么逻辑?这个问题震动了整个哲学界,各种回答和争论此起彼伏。到现在为止,他们的认识也不是很统一的。有一大派坚持以“实然”为主导,主张只解决“是”和如何认识“是”的问题(知识和真理体系),这一大派里包括实证主义和逻辑实证主义、科学主义等学派;另一大派则是以“应然”为主导,主张多研究和应用实践中的价值理论,包括实用主义和其他人文主义的学派。简单说就是一个“真理派”,一个“价值派”。两大派的具体人员和名字都有很多。

  虽然到现在也没有争论出一个统一的看法,但是他们已经充分注意到了“应然与实然”之间的区别及其意义。而且依据柏拉图以来的学术传统,西方哲学总体上还是注重“是”即实然的问题,主张首先弄清实然,然后再讲应然,追求在弄清实然的基础上探索应然,从“是”走向“应该”。他们的正义观,也有“以正为义”的特点。

  在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一开始也不区分实然和应然,并且在不加区分的同时,较早地逐渐形成了一种主导思维方式,就是“以应然引导实然”,有时甚至是以应然取代实然。例如儒家学说,在讲仁义道德的时候。就是把人“应该”怎么样,当作“是不是”人的标准。比如人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而不大关心人实际上本来是怎样的。比如讲为什么应该孝敬的时候,喜欢用羊羔跪奶、乌鸦反哺等自然界的实然现象,来论证人伦上的“应然”规范。在很多传统艺术形式中,我也有这种发现。比如咱们的传统国画,有的画家画的山水和眼前的山水不是一回事。因为他是受了眼前山水的启发,构成了自己认为美的那样一种形状。这叫做画出自己“胸中的丘壑”,并不强调对眼前的真实做多么深刻的把握。

  我去希腊看神庙的人体雕塑时,偶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希腊人对人体和人体美的把握,在两千多年前就已那么充分,那么准确了。他们就是通过观察人的实际,从中去找什么是人体的美。反观我国传统对人的描述,恐怕就不那么注重表现人本身的原初形象,尤其是不能展示裸体。我们形容美人时,也不说她鼻子长什么样,眼睛长什么样,只说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讲佛祖神仙长什么样,也只说“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就是和他的地位身份相称的、应该具有的那个模样气质。具体啥样,给每个人自主想象留足了空间。国画里的人物,好多都是用个头大小,或用服装服饰来表明他们的身份地位。《陌上桑》描写妇女之美,笔墨多用在她的服饰穿戴上了。至于本人到底长什么样,言行举止的特点是什么,总是挖掘的不深,琢磨的不是很透,说的不具体。但是,一旦说到人“应该”怎么体现仁义道德时,则总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说的很实在、很详细。这就叫做“用应然引导实然”。我国传统的正义观,也明显地带有“以义为正”的取向。这也是我国历史和文化中的一个“实然”特征。

  学会理性地区分“应然”和“实然”

  “用应然引导实然”的思维习惯,至今仍有很大作用。有些人用他认定的“应然”来检验历史,选取他认为有意义的重要的东西。比如昨天的历史书说得不够清楚、完整、准确,引起了怀疑。于是今天我就完全挑相反的事例来否定以前的东西。这是我说的用应然剪裁历史,必然虚无了历史。目前较多的是从以前的“童话史观”,轻易地滑向了另一种虚无——“碎片史观”。

  谈论任何事物,都需要首先懂得区分实然和应然、描述与评价。有时候,认认真真地把事情看清楚,是第一重要的。你先不要判断好坏、说长道短,要先弄明白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那样发生的,后来的经过如何,等等。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楚完整了,也就是了解实然了,这是前提。而评论、评判好坏、说长道短,即价值判断,则总是多元的,因人而异的。一般不会众口一词、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对实然的把握不足,评价就会根据不足,基础不牢。在这样的基础上无论你的立场再正确、动机再高尚,你说的也多半是理想主义的,主观化的、一厢情愿的。

  有的人在这个问题上不太明白,或不太自觉。你跟他谈实然的情况,他认为这不是应该的,所以反对你的陈述,说你浄添乱;你跟他讨论应该怎么样,给他提比如改革的建议时,他强调现在还没达到条件,无法做到,实际是放弃了努力。可见,过分强调应然,会导致脱离实际的空想主义,或唯意志论、强迫主义;过分强调实然,则会导致宿命论,犬儒主义、消极主义等等。

  对实然和应然,我们都要防止独断主义的孤立化、静止化。真正有效的应然,只能是从实然中找到的。怎么从实然中去找应然呢?马克思是个榜样。马恩在批评空想社会主义的时候,曾指出过这个毛病:空想社会主义者,在批判资本主义的时候,他们都是从实际出发的,揭露资本主义的弊病句句真实,针针见血;但说到应该怎么办,将来应该什么样的时候,他就不管实际了。他是靠拍脑袋,尽力往好处想。“真理、正义、自由、幸福”等等什么样,都是从脑袋里拍出来的。这样,他想的越多越详细,就越是陷入空想。而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与之的区别,就在于,马克思在揭露资本主义现有的缺点和弊病的时候,也指出:资本主义同时也在造就改变这些东西的条件,包括主体工人阶级,包括生产力发展的社会条件等在内。而共产主义者的任务,就是发现并推动这一历史过程向前进步。

  所以说,马克思为什么自信?马恩两个人就敢面对全世界提出挑战?这么高的理论自信度,原因有二:第一,他坚持科学的态度,认真地实事求是地研究资本主义,清楚描述了资本主义。他在实然问题上是站得住的。第二、在应然即价值取向问题上,他是站在全人类的利益一边,为人类的命运和前途着想的,并不是为自己的一家一户,一帮一派谋利益。因此从道义上讲,面对任何人也都可以问心无愧。这两条决定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自信。

  以主体性担当去立足实然,争取应然

  理论自信,文化自信,各种自信,都不是来自自我标榜,盲目自大,而是来自踏踏实实地观察思考、分析解决问题,对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充分的自觉、决心和自信。正如中国传统艺术比较讲究意境。并不是满嘴“我自信”之类的词藻,而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就像贾岛的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反而显得自信。

  我觉得,理论自信的一个根本点,就是找准自己的立脚点:一个是科学理性的基础。充分的认识理解从过去发展到今天的现实,对现实和实然有充分的理解:人为什么是这样的?怎么是这样的?有什么不好的需要解决的问题?马克思有一个名言,大意是说:历史从来只提出它能解决的问题,因为什么东西作为问题被提出来的时候,解决那个问题的条件和因素就已在现实中酝酿着了,我们的任务是找到它们。这也就是我国成语所说的“解铃还需系铃人”——在产生问题的地方,一定会有解决问题的因素和条件在酝酿发生着。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到它们,支持、扶持、推动其自我发展。

  另一个,就是真正站在人民的立场上想问题,提要求。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有一个大的误区,或是困难,就是有人总想以各种方式解构、瓦解、分化人民。说是为人民服务,却总是看不见人民在哪里。自从中央提出“坚持人民主体地位”, “人民”概念就一直受到一些人的置疑。“人民”到底是谁?有人老想用什么阶级、阶层、民族、宗教、甚至意识形态来分化、消解、取代人民,不承认“人民”是一个神圣的、独一无二的最高主体。

  而我们说的人民这个概念,是历史地形成的。过去“人”和“民”是分开的,“人”是高贵的、掌权的,“民”是低贱的,被奴役的。自从近代“人民主权论”形成以来,“人”和“民”两个词才合成一个词,并且是“合‘民’以从‘人’”。它的意思是,把所有参与人类正常生活的人归于一体,叫“人民”,不再按身份地位、宗教和种族等标志来划分内外高低等级,只将极少数的个别的反人类者、专门害人杀人的变态分子排除在外。只有他们才不是人民。其他的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只要是在担当人类的正常生活的人,就属于人民。

  所以新中国成立以后,毛泽东同志讲人民内部矛盾时,人民就是包括四个阶级在内的一个整体,包括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虽然还有阶级和阶级斗争,但是从此以后,上述这些阶级之间的矛盾斗争,也要在人民的范围内解决,用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方式解决。但是,当时有些理论问题没有解决透,可能是国内外发生的一些事件,让毛泽东同志的想法有所转变,觉得还不如抓阶级斗争更重要,相信“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所以人民内部矛盾提出来以后没有多久,我们又走向以阶级斗争为纲,把人分成敌和我、好和坏,然后两者死掐。这种思维方式现在还阻碍着我们理解现代的人的生活和人类的需要、人类的前途。

  主体定位问题,是我们在应然层面上要自觉的。社会本来是多元的,让不同的人说应该怎么样,肯定会不同。那么大家如何形成共识?就要站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上,承认只有人民才是最高的价值主体,我们自己作为人民的一员,是从人民的高度想问题。这样多元之间才能找到对话的目标,确立公共话题上寻求相互结合、公共一致、公平合理的平台和结合点。

  所以说,从实然怎么走向应然,现在最迫切的就是我们自己要自觉。我们自己就是人民,要学会怎么样说人民的话,为人民说话。

  *李德顺:中国政法大学资深教授

  *责任编辑:胡一峰

 《中国文艺评论》2016年第10期 总第13期

 

 

  延伸阅读:

  李德顺:价值观念与文艺表达

  《中国文艺评论》2016年第10期(总第13期)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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