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大徽班》:戏中说戏,且将旧事从新演
公元1790年,北京乾隆皇帝八十岁万寿节上,鳞次栉比的戏棚彩楼搭建出“盛世”的繁华。相邻的两座戏棚内,凤鸣、祥云两大徽班正在紧张扮戏准备迎驾。能否得到圣驾欣赏的一瞥,关乎戏班的声誉前途,更牵连着盐商们的资本博弈和官员们的权谋党争。一包本意送给凤鸣班班主高凤岐的梨膏糖,阴差阳错传到祥云班班主李云仙的徒弟手里,致使祥云班在演出中出丑而被降罪,高凤岐也因此卷入纷争……
话剧《大徽班》以两个戏班的纠葛恩怨开场,以戏说戏,戏中有戏,引领观众追寻两百多年前徽班艺人初到京城时的闯荡和开创。
一、剧中人物的坐标功能
《大徽班》主要出场人物并不多,但是每一个人物都可以看作一个坐标点,加以时间和空间的连线,便可以组合出徽班进京的浩荡人群,以及他们的生命轨迹和生存图谱。
高凤岐把习艺所用的宝剑作为定情信物送给青梅竹马的恋人,却不料一别经年,再相见已经是千里之外的京城。物异人非,他以“戏痴”的执着坚韧,成就了梨园界的赫赫声名,然而对于石翠仙来说,他终究是那个不告而别、一去不归的负心人。
吃一口梨膏糖,忍不住失声痛哭想念母亲的小秃子和立志要在京城活出热热闹闹一个家的喜儿,是不同出身、不同性情的少年伶人的缩影,那条前赴后继走向京城的徽班队伍中,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孩子,哭着、念着、走着,逐渐陌生了家乡的味道。
李云仙的“前史”在剧中没有交待,但是可以想象,在习艺成名的过程中,即使他不曾是某位少女的春闺梦里人,也一定是一位母亲倚门而望数尽千帆的原由。
剧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是高凤岐的师兄江凤桐。主要情节、人物的失意困厄都有他的参与,他似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坏人”。然而他费尽心机,甚至为人所不齿地诬陷师弟,也只不过是为了达到非常卑微的目的——回家。他曾是大名鼎鼎的“盖江南”,因为腿伤再也无法登台,妻子缠绵病榻,只能依附于师弟过活。高凤岐性情孤傲、不屑营谋,弟子们水土不服,戏班在京城举步维艰。江凤桐想带着病重的妻子、那些嗓子红肿失音的戏班孩子,带着师父嘱托给自己照顾的师弟回家乡安稳度日,这也是当年许多进京习艺人最真实的状态和心态吧?
明争暗斗、机关算尽的盐商万鼎芬和沈子昌,颐指气使、见风使舵的太监高公公,他们是推动或影响剧情的个体角色,也是各自群体的代表,他们的言行折射着当时的社会背景和伶人们的生存环境。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第一幕献艺祝寿和第五幕中堂府堂会情节,只有伶人们在台前表演,至高无上的皇帝和权倾天下的嘉亲王、和中堂一概没有出现,只以舞台深处缓慢推过的銮驾和庄重摆放的顶戴花翎表示。天意从来高难问,普通百姓视角中的帝王权贵永远是面目模糊的,而从高处间接传来的一个情绪或一句话,却决定着小人物的存亡祸福。
江凤桐最终没能活着回到家乡。编剧以悲悯或者说是祝福,努力赋予剧中人相对“圆满”的结局:江凤桐以生命洗刷了师弟的冤情,也完成了道德上的自我救赎;石翠仙联合了十家股东使戏班能够继续留在京城;凤鸣、祥云“江南双绝”强强联手,相约学习借鉴各地声腔曲调,因地制宜,取长补短,戏班的繁荣指日可待……然而故事并没有讲完,很多看似不经意的线索中埋伏着即将来临的艰险困厄甚至灭顶之灾:高凤岐心高气傲,不擅变通,以他的脾气在京城闯荡必然竭蹶踬踣;李云仙拒绝了嘉亲王府长史不怀好意的“结交”,他一日不离开戏班,便一日不能摆脱那些无行权贵的觊觎或报复;还有小秃子、喜儿那些随着戏班来到京城的孩子,他们是最终以响亮的名字印进了中国人的梨园记忆,还是消失在徽班演进的某一个路口……
“徽班进京”在中国戏曲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主唱徽调、昆曲的徽班陆续进京,吸纳流布北方的京、秦等声腔,后又与汉调合流,奠定了“皮黄戏”(京剧)成型发展的基础。正如蜜蜂采蜜时并没有预期酝酿出一个花团锦簇的春天,进京的徽班艺人们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行动正在掀开戏曲史上浓墨重彩的一页,他们只是在时代环境中本分而努力地向前走,主动也好,被动也罢,肩上的担子总要背下去,心中的承诺总要去兑现。
古戏联有云:“那段情由未必如此,这般光景或许有之。”《大徽班》当然不是对一段梨园往事的同步记录,它只是对时间的一次追溯,以剧中人物和剧情细节为索引,连缀起历史的山川风月和世态炎凉,便是它的意义所在。
二、戏曲元素的诗意叙事
《大徽班》的精妙之处还在于以话剧之形涵摄戏曲之韵,形式与内容恰相熨帖,自然圆融。
《夜奔》是《宝剑记》中的经典唱段,以曲辞悲壮沉郁著称,演林冲被奸臣陷害,走投无路,只能投奔梁山“落草为寇”。在《大徽班》中,《夜奔》更像是一个隐藏的主角,从头到尾站在观众不易觉察的地方,奠定着戏剧的基调,推动着人物的情绪从而也催化了他的行动。江凤桐和高凤岐的《夜奔》得自他们师父的真传,“林冲”成就了师徒三人的盛名,却也隐喻了他们各自的不得志;万鼎芬故意在江凤桐面前谈论《夜奔》,激起他内心的不平衡和对师弟的嫉恨,从而去诬告陷害。《夜奔》中被提起的句子正是江凤桐自身处境和下一步行为的指认:“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的黄巢。”然而,末路的英雄终有奋发之日,曾经“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的林冲后来手刃奸邪沉冤昭雪,曾经饰演林冲一举成名的江凤桐最终也用生命为良知着色,回归了内心的英雄正途。高凤岐在狱中所唱的“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是《四郎探母》中杨四郎在北国思念家乡的一句唱词。在许多剧种中,“四郎探母”和“八郎探母”情节交织,以南朝北国握手言和为结局,所以叫《南北和》。身陷囹圄的生行“戏痴”唱出这一句可谓情景交融声情并茂,而这又恰恰被前来探监的李云仙听到,承接起融汇众家之长才能将本门技艺发扬光大的话题,这里的“南北和”,便有了巧妙的双关意义。
类似戏曲元素参与叙事的,还有李云仙借《四进士》“公堂对质”一出为高凤岐鸣冤,剧末以呈报的方式介绍“四大徽班”的进演剧目等。在舞台表现手法上,《大徽班》也充分体现了话剧戏曲相互融合、形神相生的意趣之美:木制的戏台框架、虚实结合的舞台布景、某些场景中演员化用的戏曲程式动作……戏曲浸润于伶人们的血液和生命,熔铸了他们的性情和生活。所以,当“戏班中人”被言说的时候,各种戏曲元素自然而然现身说法,来烘托气氛、印证情绪,甚至引领情节或节奏。这是戏剧的主题内容提供给呈现方式的便利条件,也凸显了编创人员的匠心。
当然,作为一部刚刚出炉的戏剧,无论情节构思还是舞台呈现上都有可以提升的空间。节奏上有滞涩感,情感线稍嫌多余,头绪太多,整体秾密有余而洗练不足。《大徽班》更像是一个真诚的孩童,想把自己视若珍宝的故事一股脑儿地说与人听,难免因为急切而失于流畅。然而,往事如同雪泥鸿爪,当繁华散尽,急管繁弦消歇,粉墨登场的人们匆匆鞠躬下台,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悲欢离合死生契阔慢慢成为传说。如果在江南逢到李龟年,自然恭敬地奉上浊酒一杯,静待他“慢慢地将天宝当年遗事弹”。如果遇到散学归来的童子,何妨小立片刻,听他们以清越的音声、以童谣的方式数算岁月的草长莺飞杂花生树呢?
只要有人讲述,有人聆听,便算对得起那曾经来过、去过、哭过、笑过、上场过、下台过的前人往事了吧?
作者:孟梅,任教于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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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发:杨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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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李维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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