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性、网络性到经典性
——网络文学选本编纂与当代文学观念变迁
网络深刻地改变了中国文学创作、阅读与传播面貌,为网络文学及网络文学选本的诞生提供了前提条件。中国网络文学的编选自2000年起,大致可分为三个重要阶段:第一个阶段是2003年以前,以“文学性”为主要标尺,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没有明确区分,编选处于自发状态。
追溯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史,《华夏文摘》是绕不过的存在。1991年4月5日,北美的中国留学生创办了《华夏文摘》,这是全球第一家中文电子周刊。第一篇华文网络散文、杂文、文学评论、小说都在这份刊物上诞生。网络文学作品的问世,为网络文学选本的编纂提供了前提与基础。1997年12月25日,美籍华人朱威廉创建“榕树下”个人主页。1999年8月,“榕树下”全球中文原创作品网正式运作,11月举办了“榕树下首届网络原创文学大赛”。2000年1月22日,“榕树下首届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奖”颁奖典礼在上海举行。同年4月,以此次评奖为基础的“网络之星”丛书——《性感时代的小饭馆》《我爱上那个坐怀不乱中的女子》《蚊子的遗书》由花城出版社出版,陈村主编,包括18篇获奖作品、部分入围作品及若干网络作品。
这套丛书可能是目前所见最早正式出版的网络文学纸质选本,从整个运作机制来看,与传统文学选本没有什么区别。在评奖方面,评委由“传统作家”(贾平凹、王安忆、王朔、阿城、余华、陈村、郦国义、郝铭鉴),“网络作家”(宁财神、邢育森、安妮宝贝、吴过、柳五、SIEG),“网友代表”(全景、残剑、温柔)组成。评委队伍的多元构成正是多元化时代的体现,但是“传统作家”“网络作家”这样的命名与区分,又体现出文学观念的过渡性特征。正如陈村在该丛书序言中所说,“网络上的作品,它的文体有待探求和成熟,专为网络阅读而发明的更人性化的硬件也有待出现和完善”,因而“在今天,网上网下作品的实质性的区别没有呈现”。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套选本的出版没有意义。陈村肯定了网络文学作为新生事物的合理性,指出这次评奖“最大的意义不在于究竟有哪些作品最后得奖,而是它象征着中国文学在网络上的初次走台”。同时,他对网络文学作品更为看重的是“文学的因素”,而非仅仅是“网络的特征”,也即强调网络文学之为文学的价值。陈村的这篇序言写于2000年2月28日,是目前所见最早由选本而阐发的网络文学评论,在中国网络文学后来的发展中多有契合,值得重视。
在此之后,漓江出版社率先推出网络文学年选,那就是2000年6月出版的《’99中国年度最佳网络文学》。这个选本由“榕树下”图书工作室选编,可谓轻车熟路。这一次,陈村在序言中强调了网络文学与纸质作品的不同:“对一个习惯于阅读平面印刷的图书的人来说,网上的文字最大的不同是活泼、随意、有自己的一套语言、程式化、关注和青春期有关的事物。它经常是一次性消费的”,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相比,“参与的人更多,作品的题材更集中,更口语化。作者和读者之间,常有互相推动的关系”。这部年选中的作品有小说、散文、杂感、评论等,依主题、内容分为“虚拟的年代”“CHAT里的风景线”“抒情笔记”“执意的口感”“网际的剑影”5个部分,呈现出多元杂糅的特点。此外,公开出版的网络原创诗歌选本中,《网络诗三百——中国网络原创诗歌精选》(陈村主编,大象出版社,2002年)可能是最早的一部。“三百”之名很容易让人想到“唐诗三百首”,古典意味与经典标志的“三百”与时尚新潮的“网络”形成了奇妙的组合。
在网络文学发展的早期,线下出版十分火爆。据学者研究,中国台湾地区是我国网络文学线下出版的发源地,像《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这样的作品,纸质图书在港台地区发行量超过30万册,大陆出版的简体字版图书发行量也超过50万册,开启了我国网络文学线下出版的先河。与网络作品单行本的出版相比,选本的编纂与出版带有很强的自发性特征,发行量往往不大,因而其传播与经典化的功能更为突出。这一时期,网络文学的生态还是各类文体齐头并进,涵盖小说、诗歌、散文等各类体裁。
第二个阶段是2003—2015年,网络文学的产业化态势开始形成,理论研究蓬勃开展,对于网络文学本体特性的认知走向自觉,对网络文学创作与选本编纂都产生了深刻影响,最突出的就是类型小说的兴起与编选。2003年是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该年10月,起点中文网推出了第一批VIP电子出版作品,实行付费阅读制度,推出“原创文学作品网络版权签约制度”“职业作家体系”。这一举措对网络文学创作与传播影响深远,开启了网络文学商业化的新阶段,使网络文学职业作家的出现成为可能,也使得对读者最具吸引力的网络小说特别是类型小说迅速崛起,成为网络文学格局中绝对的主导。
2010年前后,在一些选家看来,正式出版期刊、民刊、网站这三大文学板块的界限已经打破。网络诗歌的迅猛发展,对于选家也造成了巨大的阅读压力。在民刊和网络还没有全面兴起时,选家或许还可以应对。2003年以后,随着民刊的兴盛和网络诗歌的繁荣,可以说没有一个选家能够阅读当年的所有诗歌,韩作荣在编完《2009年中国诗歌精选》后感慨“每年不下十万首新诗的产出”(《新诗:被遮蔽的写作》)。
在网络诗歌选本领域,选家积极而自觉地探讨网络诗学、美学等基本理论问题。杨克主编《中国新诗年鉴》搜集网络观点,收入“网络诗学”的专题文章,集中分析网络环境中的新诗现状与问题,注意到网络的兴起对公开刊物与民刊造成的冲击,其“民间”立场指向“诗歌艺术的探索、创新和个性”,在选诗上偏向开放多元、被遮蔽的诗人与新人。《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诗歌卷》的主编张清华注意从诗歌网站选取作品,总结网络文学的美学特征:一是“狂欢与娱乐化”,二是“主体的改变”,造成一种“隐身”的美学。它冲破束缚,“为汉语诗歌的发展开辟了新空间”,也能培养起“公民意识”。2008年,花城诗歌年选收入的《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正是一首感人肺腑的作品,最初在网上出现,随后迅速传播开来,流传极广。选入这首网络诗歌,表现出选家对于网络时代诗歌创作和传播的敏锐把握。
第三个阶段是2015年以后,网络文学的“网络性”得到更多重视,也使得网络文学选本的编纂更加注重网络文学的自身特质。2015年10月公布的《中共中央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第16条提出“大力发展网络文艺”。就网络文学自身的发展而言,2015年被称为“IP元年”,IP全产业化链条开始形成,而线下出版遭遇了很大冲击,网络文学IP在线下出版带来的收益远不如影视、动漫、游戏等改编、开发带来的效益。网络文学选本的编选出版也面临极大的困境。很显然,要改变这一困境,需要从观念上加以突破,重新理解网络文学的自身特性。
2015年之后,网络文学观念的重要变化就是围绕“网络性”的争论。事实上,网络文学到底应该强调“网络性”还是“文学性”,网络文学是否具有经典性,相关问题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网络性”这一维度长期受到忽视,因而对这一特性取得更为深入的认识,才能使当下的文学观念获得新的突破。
对此,欧阳友权表示,网络文学批评标准要有三个维度:审美维度、技术维度、商业维度,要辩证看待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曾繁亭等编选的《网络文学名篇100》是欧阳友权主编的“网络100丛书”之一,该书强调了“网络性”:“网络文学首先是传媒技术进步的产物。依靠网络技术,网络文学颠覆了文学写作与发表的旧有秩序和规范,实现了平民书写的平等性与自由性”。这个选本将收入的网络小说分为“官场世情篇”“都市情感篇”“校园青春篇”“历史架空篇”等10种类型,正是抓住了网络小说类型化的突出特征。
邵燕君更明确将网络文学的“文学性”“经典性”建立在“网络性”的根基上,进而对“网络性”进行了阐释:1、“网络性”显示出“网络文学”是一种“超文本”(hypertext);2、网络文学的“网络性”是根植于消费社会“粉丝经济”的,并且正在使人类重新“部落化”;3、网络文学的“网络性”指向与ACG(Animation动画、Comic漫画、Game游戏)文化的连通性。由此来看,网络文学的读者特别是粉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读者,而是具有积极性、主动性、生产性的读者,可以与作者一起共同生产文本、完成文本。因此,邵燕君及其团队组建了“北京大学网络文学论坛”,建立了明确的网络文学遴选、批评标准与一整套运作机制。
因此,回顾21世纪以来中国网络文学选本的发展历程,可以发现,早期网络文学编选注重“文学性”,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仍然混杂难分;选家选本开始关注网络文学本体特性;随着网络文学融入当代文学主流,“网络性”得到高扬,学界对于“文学性”“经典性”的理解与认知也发生了相应的调整。网络文学选本的历程是与网络文学及其产业的发展密不可分,也折射出中国当代文学观念的深刻变革。
(作者:郭勇,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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