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是中国历史最为久远的一种生活照明用具。在数以千年的历史发展中,从最初原始的火的照明,到新石器时代后期灯具的出现,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到战国秦汉时期达到了历史的峰值。其中最核心的是火的发现和利用。
在齐白石的艺术史上,有着取之不尽的新的题材内容,也有着不厌其烦的个人爱好。在他所画的新的题材中,灯成为引人瞩目的一点新鲜。他虽然画的是生活日常,如他所画的那些乡间风物,蔬果、草虫之类,都让人们看到了平常中的不平常。而那些能够看到光亮的画灯的作品有着与农耕文明时代的关系。今天,当人们看到齐白石所画的那些灯,都能够让人想到齐白石往年的历史和生活,看到他在湘潭县白石铺杏子坞家中桐油灯下雕花的手艺,看到他“五出五归”中旅店灯光下记事的日记,听到他在法源寺灯光下刻印的声响,如此节衣缩食省出来的那点光亮,几乎是他一生中一半光阴的相伴。所以,他画灯的意义就超越了日常。
青灯《花卉册页》八开之三 镜心 30×25.5cm 纸本墨笔 北京画院藏
这是齐白石不同于他人又高于他人的另一方面。因为他画了很多前人没有画过的题材,包括像柴耙、算盘、油灯等一些生活器具。可以说,齐白石是历代画家中画灯最多的画家,尽管这种多少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可是,却从一个方面说明了齐白石艺术与他的生活之间的关系。虽然,在齐白石的经历中可能见到或用过无数种灯、烛,可是,在他的关于灯(烛)的绘画中,所画的只是民间所用的最基本的款式,其造型是最简单的带把的豆形灯。这种灯在主体之外,上面还有分离的装油点灯的灯盏;这种灯一般有陶和铁两种质地。齐白石舍繁就简,是因为这种灯的造型具有典型性,比较适合于他的写意和笔墨,往往是寥寥数笔就能画出基本的结构,同时,也能呼应与之关联的其他物象。除此之外,还有齐白石家乡特产的桐油灯,其主体一般是由竹或木所制,上面有铁或陶瓷的灯盏;这种灯通常是挂在高高立柱之上,立柱下有可以插在地上的铁钎,具有一定的移动性。而因为是挂在高处,其照亮的范围也较之台面上的灯要广。北京画院所藏的一件无款无印的未完成作品,就是画的这种插在地上的立杆,所不同的是上面没有挂桐油灯,而是插着一根红烛。齐白石画中与灯关联的是烛台,其中有三足的基本造型,与《韩熙载夜宴图》上的相近,只是灯柱与之相比矮了很多,反映了不同社会阶层之间在灯具上的不同。再就是带把的豆形灯上面没有装油的灯盏,而是将灯的主体作为烛台。如此来看,齐白石画灯的简朴,从根本上还是保持了他一贯的基层底色。
显然,齐白石画灯并不是终结的目标,而是通过灯与其他物象的搭配来获得超于一般画灯的意义,或者说其画灯不是为了画照明,而是画灯所联系到的一些社会内容,从而扩大了画灯的意义,也表现出了他画灯的情怀。这些由灯为主体所构成的不同内容,不管是文人的情调,还是民间的趣味,都表达了他的胸襟,以及他独有的幽默。因此,他通过灯与不同物象的搭配,形成了不同的情调和趣味。其中比较多的是与鼠的搭配,而鼠又有与其他可食物象的关系,如花生等,从而构成了一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众所周知,鼠是一种人人厌恶的家常动物,它不仅是在物质匮乏的时代与人争食,而且因破坏性成为人所厌恶,正所谓“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是,齐白石笔下的老鼠却显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可爱之处,正好像人们对待鼠年生肖那样,总是赋予它可爱的一面。这是齐白石特有的一种幽默。因为人们难以抵御它,而在灯油稀缺的那个时代,灯油与老鼠的关系以及老鼠与人们生活之间的关系,成为人们厌恶它的一个重要原因。然而,齐白石不厌其烦地去画灯与老鼠,所表现的则是生活中的一些细节,反映的却是具有他个人特征的幽默。
在齐白石的时代,灯油是家庭中的重要支出,贫穷人家难以负担。因此励志的故事中既有凿壁借光,又有雪夜读书,凡此种种都是因为家贫缺油。所以,到了唐宋时期,就有了省油灯的出现,这也表明了灯油的特别之处。但是,家中饥肠辘辘的老鼠却惦记着灯油。因此,齐白石画偷油吃的老鼠,其虎视眈眈与舍身不顾,甚至打翻灯盏。这本来是够讨厌的,可惜了灯油。北京画院藏齐白石的《鼠辈倾灯图》,是一日画两幅中的一幅,两幅都题有:“肆暴倾灯我欲愁,寒门能有几钱油,从兹冒黑扪床睡,谁与书田护指头。”这是常见的一灯一鼠的配置。而齐白石1935年为徐悲鸿画《鼠子倾灯》,画一灯三鼠比较少见,表现出了他对徐悲鸿的敬意。画上题:“翻盆打碗物何仇,黍稻如云待稼收。明夜教儿愁一事,寒门能有几灯油。”该画中的灯盏被打翻在桌上,灯盏、灯油、灯捻洒于一桌,而三只老鼠正在美餐。齐白石非常注重细节的表现,其中两根灯芯还燃着火焰,表现出了齐白石对于生活细节的关注。1947年,87岁的齐白石又为徐悲鸿画《灯鼠》,题旧句:“昨夜床前点灯早,待我解衣未睡倒。寒门只打一钱油,那能供得鼠子饱。何时乞得猫儿来,油尽灯枯天未晓。”(徐悲鸿纪念馆藏)齐白石另有89岁画的一红烛下的老鼠正在嚼蜡,题《嚼之无味》(中国美术馆藏),表现出了齐白石特有的那种幽默感。齐白石还以老鼠的视角画偷油的老鼠,“夜烛光明如白昼,不愁人见岂为偷。”这种打油体的民间趣味,反映了齐白石艺术中的乡间情怀。
鼠辈倾灯图 轴 136×33cm 纸本设色 北京画院藏
齐白石画油灯和老鼠,除了不同角度所显示的内在意义之外,还表现出齐白石那个时代以及齐白石观念中的丰年多鼠。鼠多了,证明粮食就多;鼠多了,也说明是丰年,因此,他的这一来自民间基层的概念就反映到具体的画面之中,也就没有了常人的那种对鼠的厌恶感。其特别之处依然是在传统文人画的趣味中表现出了他的乡间情感。因此,齐白石画《青灯有味似儿时》,确实能让人们闻到那燃灯散发出的油烟味,以及那种儿时的感觉。而这表现出了从湘潭到京城的居住环境的变化,同样也有着夜间照明的不同,特别是在有了电灯之后而回想过去,回首中的油灯与电灯所联系到的时代中的变化。电灯的出现是一种文化的颠覆,但是,作为一种历史的记忆或者是过往生活的回想,齐白石画中所表达的那种趣味也同样是他一以贯之的风格。因此,他能把那种非常平凡的人间事物表现得那么有生活的趣味,而这样一种趣味以及他所传达的美学意蕴,正是齐白石艺术中的特色。
青灯有味似儿时 轴 30×25.5cm 纸本设色 北京画院藏
所以,当齐白石画与照明相关的油灯,包括他所表现的“飞蛾扑火”这样的成语,以及“飞蛾扑火”这样一种现实所见,依然能够把生活中的一些琐碎的细节表现出来。由此扩大开来,不管是油灯与砚台的搭配,还是油灯与图书的搭配,都有着他的这样一种独特的文人的情怀。无疑,在众多的齐白石作品中,油灯只是他所表现的一种特别的生活器具,如同他表现农家生活中多样的蔬果、水族等等那样,其生动性是一种农家的感觉,同样是文人的一种趣味,其指向是他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齐白石画的灯都是有亮光的,都是正在运用的照明。人们所能看到的那种光亮的感觉,正是通过灯上的火焰所传达出来的。齐白石在处理这类题材的时候,是一种理想化的表现,是生活中的一种直观的感受。因此,在他的画中并没有追求灯的不同造型以及材质之间的高贵与豪华。比如说他画一件三足的烛台,这是最为简单的铁质的灯具。画中浓重的墨色与淡墨双勾的白色酒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红烛以及火焰与下方盘中的螃蟹之间在色彩上的呼应,所表现出来的是其题诗中的那样一种感觉——“有蟹盈盘,有酒满壶,若不饮何其愚”。这是他的理想化的小康生活,而画面中的一只酒杯所表现出的独酌,足可以引起人们的浮想联翩。因为画面中画了正在燃烧的烛,人们能够感受到这是一个孤寂的夜晚。与此不同的是,齐白石的《寒夜客来茶当酒》,通过画面中的梅花表现出“寒”,通过点亮的油灯表现了“夜”,而画面中的两只茶杯,则说明来了一位客人。北京画院所藏的另一幅的画上却没有画茶杯,则告诉人们有客来但不知道几位。齐白石就是这样在叙事性的表现中不多一物,就全部表现出了“寒夜客来茶当酒”的诗意。
齐白石的每一幅画灯的作品都有其独特的构思和想法。而这样一种想法的文人情境正是与人们生活关联的那一部分内容,基本上是一目了然。而人们所获得的那种同样的感觉,也是在绘画所传达的意境中感知到的内容。毫无疑问,面对20世纪以来中国绘画发展中的齐白石的艺术成就以及广泛影响,人们可以看到过去文人所不屑的一些绘画题材和内容,通过齐白石的表现而重新唤起了人们对生活的、对现实的关注。当然,这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他的题材社会化的问题,而这正是传统文人画的欠缺,是过去文人比较少关心和关注的。
关于齐白石画灯的不厌其烦,显然是他看到了这一题材在绘画中的独特趣味,这就是当别人认为它是家常而不入画的时候,齐白石则看到了它入画的许多方面。因此,在齐白石表现灯(烛)的系列作品中,其表现所关系到的笔墨语言,尤其是“写”的特质,表现得是那么的契合,而这又是和他的其他题材所不同的。虽然,在齐白石的全部作品中有关画灯(烛)的作品数量不多,不像“芋苗下画虾蟹不下万幅”。因此,在对比中所看到的关于灯的画都进一步让人们了解到这是一位伟大的画家。齐白石在所发现的生活和趣味中,表现出了那种不同于他人的独特的智慧和才情。而这样一种艺术的智慧和才情正是齐白石艺术的核心。
(作者:陈履生,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造型艺术委员会主任,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
延伸阅读:
中国文艺评论网
“中国文艺评论”微信公号
“中国文艺评论”视频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