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上映七十周年。“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越剧《梁祝》的旋律在江南一带,可以说几乎人人耳熟能详,甚至很多人都能哼唱。当代知名女作家王小鹰是资深越剧迷,她在长篇小说《假面吟》里,便曾这样设置最重要的女配角的名字:“拾妹依稀记得幼时家人都唤她‘丫头’。稍醒事,就跟亲娘去戏院看好妈演《梁祝哀史》,在戏院里哭成个泪人儿。从此她便迷死了祝英台,成天价拉开喉咙咿咿呀呀地唱:‘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敬佩……’家人烦了,嗔她:‘你索性去当九妹的妹妹算了!’于是就喊她‘拾妹’。”《梁山伯与祝英台》对于越剧、对于江南的文化意义可见一斑。
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剧照(1954)
“梁祝”故事最早见于南朝萧绎的《金楼子》,初唐梁载言《十道四蕃志》、晚唐张读《宣室志》、宋代李茂诚《义忠王庙记》、明代冯梦龙《李秀卿义结黄贞女》之入话、清代邵金彪《祝英台小传》等都有较详细的记载。其中,张读《宣室志》云:
英台,上虞祝氏女,伪为男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山伯,字处仁。祝先归。二年,山伯访友,方知其女子,怅然如有所失。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字马氏子矣。山伯后为鄞令,病死,葬鄮城西。祝适马氏,舟过墓所,风涛不能进,问知山伯墓,祝登号恸,地忽逢裂陷,祝氏遂并葬焉。晋丞相谢安奏表其墓曰“义妇冢”。
这段记述简明扼要,具备故事梗概。后世的记载则逐渐丰富起来,如李茂诚《义忠王庙记》:
神讳处仁,字山伯,姓梁氏,会稽人也。神母梦日贯怀,孕十二月,时东晋,穆帝永和壬子三月一日,分瑞而生。幼聪慧有奇,长就学,笃好坟典。尝从名师过钱塘,道逢一子,容止端伟,负笈担簦。渡航相与坐而问曰:“子为谁?”曰:“姓祝,名贞,字信斋。”曰:“奚自?”曰:“上虞之乡。”曰:“奚适?”曰:“师氏在迩。”从容与之讨论旨奥,怡然自得。神乃曰:“家山相连,予不敏,攀鱼附翼,望不为异。”于是乐然同往。肄业三年,祝思亲而先返。后二年,山伯亦归省。之上虞,访信斋,举无识者。一叟笑曰:“我知之矣。善属文,其祝氏九娘英台乎?”踵门引见,诗酒而别。山伯怅然,始知其为女子也。退而慕其清白,告父母求姻,奈何已许城廊头马氏,弗克……
冯梦龙《李秀卿义结黄贞女》之入话的描述也比较详细:
常言有智妇人,赛过男子。古来妇人赛男子的,也尽多……
又有个女子,叫作祝英台,常州义兴人氏,自小通书好学。闻余杭文风最盛,欲往游学。其哥嫂止之曰:“古者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你今一十六岁,却出外游学,男女不分,岂不笑话!”英台道:“奴家自有良策。”乃裹巾束带,扮作男子模样,走到哥嫂面前,哥嫂亦不能辨认。英台临行时,正是夏初天气,榴花盛开,乃手摘一枝,插于花台之上,对天祷告道:“奴家祝英台出外游学,若完名全节,此枝生根长叶,年年花发;若有不肖之事,玷辱门风,此枝枯萎。”祷毕出门,自称祝九舍人。遇个朋友,是个苏州人氏,叫作梁山伯,与他同馆读书,甚相爱重,结为兄弟。日则同食,夜则同卧,如此三年。英台衣不解带,山伯屡次疑惑盘问,都被英台将言语支吾过了。读了三年书,学问成就,相别回家,约梁山伯:“二个月内,可来见访。”
……山伯直到十月,方才动身,过了六个月了。到得祝家庄,问祝九舍人时,庄客说道:“本庄只有祝九娘,并没有祝九舍人。”山伯心疑,传了名刺进去。只见丫鬟出来,“请梁兄到中堂相见。”山伯走进中堂,那祝英台红妆翠袖,别是一般装束了。山伯大惊!方知假扮男子,自愧愚鲁,不能辨识。寒温已罢,便谈及婚姻之事。英台将哥嫂做主,已许马氏为辞。山伯自恨来迟,懊悔不迭。分别回去,遂成相思之病。奄奄不起,至岁底身亡。……英台果然走出轿来。忽然一声响亮,地下裂开丈余,英台从裂中跳下。众人扯其衣服,如蝉脱一般,其衣片片而飞。顷刻天清地明,那地裂处,只如一线之细。歇轿处,正是梁山伯坟墓。乃知生为兄弟,死作夫妻。再看那飞的衣服碎片,变成两般花蝴蝶。传说是二人精灵所化,红者为梁山伯,黑者为祝英台……
清代的《祝英台小传》的内容亦大同小异:祝英台,小字九娘,上虞富家女。……明年,英台将归马氏,命舟子迂道过其处。至则风涛大作,舟遂停泊。英台乃造梁墓前,失声恸哭,地忽开裂,坠入茔中。绣裙绮襦,化蝶飞去……
如此优秀的素材,文学家们自然不会放弃。现当代小说家张恨水和赵清阁都曾以《梁山伯与祝英台》为题创作过小说。而在古代,“梁祝”更是戏曲创作的优秀母题。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朴创作了杂剧《祝英台死嫁梁山伯》,惜已失传。明代祁彪佳《远山堂曲品》所著录的朱少斋《英台记》、清代高奕《传奇品》所著录的朱从龙《牡丹记》、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曲录》所著录的王紫涛《双蝶梦》,也都是“梁祝”题材的作品,皆已佚失。明人钮少雅《汇纂元谱南曲九宫正始》第三册《仙吕》辑有元代戏文《祝英台》残本,是现存最早的梁祝戏剧本,曲文如下:
[醉落魄]傍人论伊,怎知道其间的实。奴见了心中暗喜。一别尊颜,不觉许多时。
[傍妆台]细思之,怎知你乔装改扮做个假意儿。见着你多娇媚,见着你□□□。见着你羞无地,见着你怎由己。情如醉,心似痴,刘郎一别武陵溪。
[前腔换头]奴家非是要瞒伊,自古道得便宜处谁肯落便宜。争奈我为客旅,争奈我是女孩儿。争奈我双亲老,争奈我身无主。今日里,重见你,柳藏鹦鹉语方知。
看得出来,这是一段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对唱,相当于我们现在非常熟悉的“楼台会”片段。
明代传奇《同窗记》,又名《双蝴蝶》,作者不详,未见全本,只存散出。胡文焕《群音类选》里有《山伯送别》《又赛槐阴分别》;《秋夜月》里有《河梁分袂》《山伯赛槐阴分别》,均出于《同窗记》,还收有《英伯相别回家》一出;《缠头百练》里有《同窗记》的《访友》一折。值得强调的是,《同窗记》将“梁祝”求学之所定在杭州的万松书院,锁定了四大传说之一的“梁祝”故事和杭州的因缘。民国时期通俗小说家张恨水的长篇小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将“梁祝”求学的背景放在杭州,女作家赵清阁的同名作品亦不例外。
我们现在所熟知的“梁祝”故事的基本故事框架,大抵由“改装游学”“草桥结拜”“三载同窗”“十八相送”“楼台相会”和“合墓化蝶”构成。中间还有几个情节,如“山伯访友”“英台骂媒”“英台抗婚” “英台吊孝”等,在各种戏曲形式中,或存或删。
“梁祝”传说因其凄美壮烈的爱情故事而具备广泛的群众基础。换言之,“梁祝”作为一种文化,最初的传播形式是口头文学和民间说唱,而后戏曲成为最好的传播形式,许多地方戏都有关于这一题材的演绎,如越剧、京剧、评剧、川剧、豫剧、楚剧、滇剧、湘剧、赣剧、徽剧、粤剧、黄梅戏、花鼓戏、梨园戏、河北梆子、河南曲剧、武安平调落子等都有与“梁祝”传说有关的演出剧目。当然,其中最成功最流行的是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
越剧的声腔清悠婉丽,细腻抒情,表演真切动人,富有诗情画意,这跟“梁祝”传说本身凄美、婉转的情感基调和谐统一,相辅相成。而且总体风格以柔美为主的越剧《梁祝》具备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典型特质,也具有浓厚的文人气息,因此成为越剧剧种的代表作之一,几十年来在各地流传,其剧本、唱腔、表演、舞美设计都已基本定型。许多经典段落脍炙人口,如“草桥结拜”“十八相送”“楼台会”“山伯临终”“化蝶”等。自从《梁祝》出现于越剧舞台就受到广大观众的喜爱和欢迎,其上演场次之多、影响之大,在越剧剧目之中可谓首屈一指。在越剧老一辈的小生、花旦演员中,大都扮演过梁山伯、祝英台,有的演过全剧,有的演过折子戏。如被誉为越剧“四大小生”的尹桂芳、范瑞娟、徐玉兰、陆锦花,和被誉称为越剧“四大名旦”的袁雪芬、傅全香、戚雅仙、王文娟,都曾演过全剧。而《梁祝》中的折子戏《十八相送》《楼台会》《山伯临终》等,则成了众多戏校、学馆、培训班的教材,更是小生、旦角行当的必修课目。
自然,必须强调的是,越剧《梁祝》的最终形成经历了长时间的修改、创新。该剧目最先产生于男班时期——1919年,由王永春、白玉梅领衔的男班在《十八相送》《楼台会》的基础上,用《英台宝卷》作为蓝本,对情节作了分场结构,再由小生演员张云标修改定稿,取剧名为《梁山伯》(分三本),在翌年3月15日的夜场,首演于上海第一戏院,其中王永春饰梁山伯,白玉梅饰祝英台。演出一炮而红,观众反响热烈,马上成为该剧种经常上演的剧目。20世纪30年代起,女子越剧在上海兴起,《梁祝》便成了绍兴女子文戏时期久演不衰的看家戏。但戏院老板和班主为了利益,在戏中加入了许多荒唐或色情的情节来吸引观众。1939年,袁雪芬与马樟花在大来剧场合作演出《梁祝哀史》,去掉了荒诞不经的情节和色情庸俗的表演,初步剔除了糟粕。1945年1月,袁雪芬与范瑞娟搭档,在九星大戏院又一次演出《梁祝哀史》。剧本在袁雪芬、马樟花1939年演出的基础上又作了一次整理,由袁雪芬、范瑞娟口述,成容记录,南薇导演。这次集中演出了《十八相送》《访祝楼台会》《山伯临终》和《英台吊孝》等五个精彩场次。这次演出,正处于越剧改革后的新越剧蒸蒸日上之时,它不但具备了完整的文学剧本和导演构思,并且华丽的舞美对越剧的发展具有重大影响——这出戏采用了立体布景和彩色灯光,让观众耳目一新。而且,饰演梁山伯的范瑞娟为了在《临终》一场戏里由衷地表现哀怨缠绵的悲伤情绪,与琴师周宝财合作,借鉴京剧“反二黄”的曲调,创造出了“弦下调”。这是继1943年袁雪芬与周宝财合作创造出“尺调”后的又一个在越剧唱腔曲调上的重大收获,极大地丰富了越剧唱腔音乐的表现力,马上就在越剧界流行,并为广大越剧迷所传唱。从此,“弦下调”“尺调”“四工调”成为越剧三大常用的基本唱腔曲调。1945年夏,雪声剧团移演于明星大戏院,袁、范再度合作演出《梁祝哀史》,增加了《三载同窗》等场次,分成上、下两本演出。1949年春,由南薇改编、导演的《梁祝哀史》在丽都大戏院上演,东山越艺社的范瑞娟饰梁山伯,傅全香饰祝英台,张桂凤饰祝公远。演出连续满座达数月之久。接着,东山越艺社的青年演员丁赛君(饰梁山伯),吕瑞英、金彩凤(分饰祝英台A、B角)继演该剧,盛况依旧,日、夜场演出连续高悬客满红灯,使丁赛君、吕瑞英、金彩凤崭露头角,也为她们日后的成名成家开了个好头。观众戏称范、傅演出的为大“梁祝”,称丁、吕、金演出的为小“梁祝”,名扬上海滩。特别令人兴奋的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在党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戏曲改革方针的指引下,《梁祝》又经过几次修改,更臻完善。当时,国家处于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阶段,为了配合反封建和贯彻婚姻法,全国越剧界更是纷纷上演《梁祝》,令该剧成为这一时期上演频率最高的剧目之一,而且剧本也定型了,包括《别亲》《草桥结拜》《托媒》《十八相送》《思祝》《下山》《回忆》《劝婚》《访祝》《楼台会》《送兄》《闻耗》《吊孝哭灵》《逼嫁》《祷墓》《化蝶》等场。
1952年年底,经毛主席批准、周总理指示,将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拍摄成彩色戏曲艺术影片,并决定由袁雪芬饰祝英台、范瑞娟饰梁山伯,这也是新中国成立后我国自行拍摄的第一部彩色影片。虽然拍摄困难重重,但在大家的努力下片子还是在1953年7月开机了,到10月完成。1954年,《梁山伯与祝英台》彩色影片在全国放映,盛况空前,观影人数之多创历史纪录——从8月25日起,上海市大光明、大上海等20多家电影院首轮放映共计1000余场,观众达155万人次,这还不包括二轮、三轮电影院放映的观众人数。随着影片在全国各地的热映,越剧这一戏曲剧种也为亿万中国人民所了解。它那优美抒情、诗情画意的艺术风格也为各族人民所赏识,就连城乡的电台广播,也响起了“小别重逢梁山伯”的深情旋律。
当然,值得一提的还有电影版对舞台版的改编。舞台版《梁祝》演出时长三个多小时,要将时长压缩到电影需要的长度之内又尽可能保留精华,显然是个难题。比如“草桥结拜”一段,舞台版有八句唱词,而电影版则删减为四句。“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这段唱词在舞台版中是“十八相送”的开场,承上启下,在电影中却被忍痛割爱。同样被割爱的还有“打狗过庄”。另外,一些舞台场景也改成了适合电影表现的元素,如在“十八相送”中将荷叶换成了杨柳,更适合表现依依惜别的心情。一些在舞台上无法实现的衔接在电影里也较好地完成了且显得简约合理,如祝英台请梁山伯到书楼小坐,与下一场“楼台会”有机融合,这在舞台上无法实现,电影版则处理很得当——祝英台唱完“我只得强颜欢笑上楼台”,音乐和唱词已入下一段,她一转身,便到了下一场了,省去了不必要的重复。还有,舞台版的“楼台会”,当梁山伯得知祝英台已许配给马家时,非常气愤,从袖中取出玉扇坠责问英台。而在电影版中他虽然十分绝望,但并没有责怪英台,而是在准备向祝英台告别时,忽然想起了玉扇坠,觉得应该还给她,于是从袖中取出,这样的处理更显得梁山伯善良忠厚,该剧的悲剧意境也更上层楼。
当年,这部影片不仅在全国各地放映,还发行到加拿大和中国香港等14个国家和地区,受到港澳同胞和海外侨胞的热情欢迎,极一时之盛,并屡获国际大奖,让外国电影界对中国彩色电影刮目相看。越剧《梁祝》曾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上海等地方的人民广播电台录音,多次播放。又被中国唱片社制成唱片和密纹唱片,一版再版。在1989年庆祝新中国成立40周年之际,由范瑞娟、傅全香灌制的《梁祝》唱片获得中国唱片总公司颁发的首届“金唱片奖”。20世纪80年代以来,由越剧老、中、青三代优秀演员演唱的《梁祝》精彩唱段,由多家录音像出版单位制成各种盒式录音磁带及VCD碟片,行销海内外。为了继承发扬越剧《梁祝》这一优秀艺术作品,1985年,由上海电视台与上海越剧院合作,将该剧摄制成两套五集戏曲电视连续剧。其中,一套由老艺术家范瑞娟、傅全香、张桂凤主演,另外一套由青年演员章瑞虹(饰梁山伯)、陈颖、金红主演。
(作者:郭梅,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杭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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