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为进一步强化批评意识,弘扬批评精神,本刊新增“文艺锐评”栏目,聚焦现象或问题开展客观理性、实事求是、有朝气锐气的文艺批评。本期针对“万物皆可短视频”现象进行批评。在深度媒介化时代,短视频异军突起、蓬勃发展,应用日益广泛。其中各类文艺短视频以艺术的方式深度介入当代文化生活,重塑着审美经验的生成与传播,既展现出惊人的创造活力与传播效能,也裹挟着平台化、碎片化与即时消费的深刻烙印。而当我们在肯定短视频在文化传播中的积极作用时,也需要清醒认识到其过度泛滥所带来的诸多问题和负面影响。为此,我们特约三位专家从不同视角深入剖析短视频时代的文化症候,探讨如何在技术创新中坚守创作质量,在内容传播中注重思想价值,在满足大众娱乐需求的同时守护人文精神,推动短视频创作回归文化担当的本质。
【内容摘要】 深度媒介化的短视频时代,故事的生产、传播与接受受制于数据主义与流量逻辑,面临多重危机。故事讲述方面,故事越来越倾向于被处理为数字信息,讲述方式日趋单一。故事传播方面,原文本被短视频平台的大量伴随文本与媒介事件所裹挟。故事接受方面,短视频的情动技术打破了完整的故事时间,使得观看者追求高强度、欲望化的信息刺激。当下的故事生产越来越善于调动网感/流量思维,创作高度情绪化的故事,满足观看者的爽感/情绪价值。未来,迫切的是要探索如何摆脱深度媒介化的裹挟,重建个体与经典、现实与媒介之间的良性关系。要大力倡导经典叙事作品的阅读/观看,重申现实体验对于故事创作的重要性,全方位提升对于短视频叙事的媒介治理。
【关 键 词】 故事 深度媒介化 短视频 经典 媒介治理
随着媒介技术的快速发展,短视频俨然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主导文化形式。短视频的兴起,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当代社会日益从媒介化阶段步入深度媒介化(deep mediatization)阶段。“在这个阶段,我们社会世界的所有元素都与数字媒体及其基础设施密切相关。……算法、数据和人工智能的分析对于我们理解社会世界至关重要。”
万物皆可短视频,人类赖以生存的故事也难以独善其身。从远古的篝火到今天的竖屏,故事不断在各种媒介中流转迁徙,扮演着个体与自我、他人以及外部世界对话的重要中介,构建着意义的共同体。故事是文艺作品的根基,它通过情感共振构建起作品的深层引力,将人类共通的生命体验凝结成艺术晶体。叙事的本质在于将碎片化的事件与经验整合为有机的整体,赋予个体或群体以一种连贯性与方向性。因此,对于叙事性文艺作品来说,叙事的完整性关乎文本意义的生成与生命意义的熔铸。但在深度媒介化的短视频时代,故事的生产、传播与接受受制于数据主义与流量逻辑,面临多重危机。
讲述、传播与接受:故事的三重危机
首先,是故事讲述的危机。今天是故事爆炸的时代,也是故事贫瘠的时代。故事的数量前所未有地繁盛,但故事的讲述方式却日趋单一。这是因为在深度媒介化的语境下,故事更倾向于被处理为数字信息,而非叙事艺术。数字信息追求直接、透明、即时反馈,而叙事艺术强调含蓄、多义、意味深长。数字平台需要争夺时长,其本质上是在争夺用户的注意力。如同韩炳哲所言,“数字平台就不允许进行耗费时间的叙事实践”。在这种数字化语境下,信息畅通性先于叙事多样性。
[德] 韩炳哲著《叙事的危机》
例如,全民争刷微短剧成为近年来引人瞩目的媒介景观。微短剧的火爆,主要得益于2020年以来这一叙事样式进入了以投流分销、算法分发与平台运行为核心的新阶段,拥有流量资源的分发者角色扮演核心角色,数据平台获得了调配故事生产与分配的能力,故事作者不过是这一生产流通环节中的一环,按部就班地炮制出符合其运转逻辑的故事产品。在许多流行的微短剧作品里,人物是歇斯底里式的,节奏是急不可待的,反转是层出不穷的。传统叙事中不可或缺的沉默、留白与歧义,在流量暴政下被碾磨成无限光滑的信息流。故事没有停顿,人物只能扁平,结构惟有从简,视角无法繁复。即便是院线电影的创作,也日益渗透着短视频的逻辑。例如,近年来我国现实题材电影创作形成热潮,但创作者越来越热衷于挑选社会热点问题,通过堆砌极端化、猎奇性的情节来制造戏剧张力,致力于对观众情绪的即时刺激与操控。
其次,是故事传播的危机。近年来,各类短视频平台正日益成为文化产业营销的重要阵地。例如,在各大短视频平台上开通官方账号,发布预告片、拍摄花絮、首映花絮等各类宣传物料,制造各种互动话题与活动,已经成为当下电影宣发的常规操作。在这个过程中,故事原文本陷入碎片化视频洪流,“解说视频、预告片、混剪、截取片段、花絮视频等纷繁驳杂的伴随文本已经充斥各类短视频平台,形成一种‘伴随文本狂热’的现象”。与此同时,“数据拜物教”下的文化产业在宣发时越来越热衷于制造媒介事件。电影《热辣滚烫》上映前夕,主演贾玲是否瘦身100斤的悬念成为影片最大的噱头;电影《消失的她》宣发期间,“中国孕妇泰国坠崖案”受害人现身说法的片段,与片中的刺激性片段、观众观影的反应等交织混杂,模糊了文本与现实的边界,也制造着舆论狂欢。
即便是电影路演等传统线下宣发模式,在当下也日益被算法逻辑和数据主义所渗透。路演作为主创与观众面对面交流的场景,本意是要构建一个真实、真诚的艺术交流场域。但当前路演的核心特质已从“交流性”转化为“表演性”。创作者与观众的互动不再是围绕故事文本展开的深度探讨,而是沦为短视频平台的素材生产线。现场的演员、工作人员乃至观众,均成为算法驱动的内容生产者。主创被要求复刻网络热梗、表演舞蹈或土味情话,职业观众或网红博主化身观众代言人,宣发方则将路演过程切割转化为热搜词条。电影路演的“短视频化”是媒介技术迭代与市场逻辑交织的产物,其本质是电影产业在流量时代的一场适应性进化。然而在形形色色的伴随文本与媒介事件的裹挟下,故事本身也就在一定程度上被解构、被稀释,甚至被扭曲、被误导。
最后,是故事接受的危机。在文学阅读、影院观影等传统的故事接受情境下,受众通过持续性的沉浸,受到情感的熏染,进而生发出深层的意蕴。但今天的短视频平台构建了一种“技术—身心”机制,使用者通过手部触摸屏幕这一重复性动作,参与筛选、生产出各类运动图像,从而形成了一种新的视听实践。飞速切换的视频序列使得观者处在一种快速的身心感触与情感变化中,这种手眼并用的情动技术打破了完整的故事时间,使得观看者追求高强度、欲望化的信息刺激,难以凝视影像、沉入故事,因而难以产生进一步的认同。
可以说,在短视频技术与文化的熏染下,受众越来越需要短促的情绪,而非深远的意义。近两年,“情绪价值”“精神状态”成为流行词汇。从emo、浓人/淡人到躺平、内耗,从“发疯文学”“动物文学”到“丧文化”,人们持续发明新词汇、建构新话语,前所未有地聚焦情绪的表达与宣泄。这种对情感议题的高度关注,既与绩效社会/加速社会的集体状态有关,也与深度媒介化时代媒介技术的影响有关。今天的创作者们越来越善于调动网感/流量思维,创作高度情绪化的故事,满足观看者的爽感/情绪价值。
经典阅读、现实体验与媒介治理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在不断加剧的深度媒介化时代,如何让短视频化的故事焕发新的生机?显然,这是一场需要管理者、媒介平台、故事创作者、受众、教育者等多方介入的艰难的系统工程。在本文看来,迫切的是要重建个体与经典、现实与媒介之间的良性关系。
首先,要大力倡导经典叙事作品的阅读/观看。所谓“经典”,指的是那些在历史长河与艺术传统中具有典范性、权威性与导引性的作品,其本身往往具有宽阔的视野与深厚的意蕴。经典故事是人类叙事能力与集体文化记忆的结晶,为瞬息万变的短视频时代提供了历史的航标。当“电子榨菜”式内容快速更替时,经典作品始终保持着跨越时代的对话能力。经典作品犹如认知矫正器,可望帮助短视频时代注意力涣散的个体重建深度思考的神经回路。而媒介平台构建更为良性的经典作品推荐机制,教育领域强化对经典阅读/观看的培养,都是故事危机时代迫切需要的举措。
其次,要重申现实体验对于故事的重要性。真正震撼心灵的故事,其生命力源于对现实世界的深度勘探、深情凝视与深刻理解。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贾府饮食起居的细致描写,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对俄国社会的全景式呈现,都建立在对现实世界的长期观察与体验之上。但在深度媒介化时代,社交媒介营造的拟像世界、算法编织的信息茧房、虚拟现实提供的替代体验,导致个体对真实世界的感知能力日益退化。创作者的素材库沦为网络数据的剪贴板,脱离真实生活体验的故事也就成为空洞的媒介奇观。奇观是现实的虚假表象,奇观的堆积阻断了人们朝向真实与现实的目光,异化了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对此,创作者需要突破屏幕的中介,回到事物本身,重新建立与现实世界的具身联系。
最后,要全方位提升对于短视频叙事的媒介治理。从国家层面来看,要完善内容监管、流量调控等制度规范,强化公共文化服务层面的叙事供给,同时构建分层递进的媒介素养教育体系。对于平台而言,要强化责任伦理,优化对各类故事的生产、筛选、推荐、评价等机制。对于受众而言,要不断培育媒介反思意识,通过阅读经典、走进影院等方式开展适当的短视频戒断行动,培育“慢叙事”的消费自觉。我们应进一步意识到,当故事沦为数据的附庸,人们失去的不仅是精彩的情节,更是理解世界、定义自我的能力。
罗伯特•斯科尔斯(Robert Scholes)在《叙事的本质》一书中写道:“最伟大的叙事作品之所以能引起我们的响应,乃是因为它当中那种由人物塑造、行为动机、描写及议论所构筑的语言能够向我们传达其思想品性……它可以是艺术家在描绘我们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时所展现出来的准确性与洞察力,抑或是艺术家在虚构文学中、创造理想世界之际所彰显的美与理想主义。”
[美] 罗伯特• 斯科尔斯、[美]詹姆斯• 费伦、[美]罗伯特• 凯洛格著《叙事的本质》
对于短视频时代的故事生产而言,应探索如何摆脱深度媒介化的裹挟,在经典阅读、现实体验与媒介反思中培养“准确性与洞察力”,以叙事艺术的姿态去开掘短视频这一短小形式的表意潜能,使其散发出“美与理想主义”的思想品性。惟其如此,真正的故事才能在新的媒介形式里魂兮归来。
*本文系2024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两个结合’与中国当代艺术理论创新研究”(项目批准号:24ZD02)的阶段性成果。
*为方便电子阅读,已略去原文注释,如需完整版本,请查阅纸刊。
作者:李宁 单位: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中国文艺评论》2025年第6期(总第117期)
责任编辑:薛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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