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 当下,ChatGPT以及其他一些生成式AI程序已渗透到文学艺术领域,深度学习和海量数据集使这些AI模型能够创建视觉艺术、音乐作品、诗歌和小说等。艺术的民主化和大众化使得创作者和消费者之间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AI在创意艺术领域的应用,在国际学界引发了关于创造性与复杂的道德问题的讨论,尤其是围绕原创性、作者身份和真实性问题的论争备受关注。若是谁都可以通过按按钮来从事艺术创作,那么创造力、独创性和艺术性可能会逐渐失去价值。“AI艺术”的意义究竟何在?
【关 键 词】 AI艺术 作者身份 原创性 创造力 艺术价值
一、机器真的会有创造力吗?
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是近几年的热门话题,它几乎已成为各个行业现实的一部分。ChatGPT这类生成式人工智能(目前在中国特别火爆的是DeepSeek),或者AI图像生成器,在人们的日常工作以及与同行的交谈中以惊人的频率出现。我们经常能听到同样的话:谁都会很快依赖它,所以必须拥抱它,否则就有被历史淘汰的风险。Facebook(现Meta)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说:“生成式人工智能是解决世界上一些重大问题的关键,例如气候变化、贫困和疾病等问题。它有可能让世界变得更美好,造福所有人。”SpaceX和特斯拉的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马斯克(Elon Musk)说:“生成式人工智能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创造性工具,它有可能开启人类创新的新时代。”这两段来自两位科技界巨头的言论,经常被人援引。
围绕AI工具的品牌推广活动,意在建立某种神奇感和神秘感,让人们对这些奇器产生敬畏之情。AI爱好者们都很相信人工智能将越来越多地接管我们的决策,有着改善社会的无限潜力。他们对此有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激情,进而预测乌托邦式的未来。关于人工智能将如何改变社会、如何引导我们走向光明未来的故事每天都会出现。似乎在美好的明天,所有问题都可以通过拥抱来自机器的“智慧”来解决。他们常宣扬从消除贫困到让每个人都能成为艺术家的乌托邦主张。AI生成的文本、图像或音乐作品,有时与人的创作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人,比如节省时间,还有它的逻辑性。这个神秘的“黑匣子”看起来真的像在思考和理解,这让一些人宣称: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皆有可能。
就像算法无处不在并进入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一样,ChatGPT以及其他大语言模型已从数据分析和自动化扩展到文学艺术领域。ChatGPT是很流行的聊天机器人,能够在许多知识领域提供详细的回应和清晰的答案,而MidJourney是一款AI绘画工具,能够根据文本的描述来创建图像。艺术家、音乐家和作家已经开始使用ChatGPT、DALL-E、MidJourney和Stable Diffusion等生成式AI模型来创作和完善他们的作品。
这些模型能够运用自然语言处理(NLP)和机器学习(ML),创建类似人类创作的文本、图像和音乐,这就模糊了人类和机器之间的界限。ChatGPT可以用来创作诗歌、小说和剧本,视觉生成模型则可以模仿不同艺术风格的绘画,或制作新奇的画作。AI工具还可以生成旋律、为乐曲配和声,并做音景实验,甚至能让非专业人士作曲。输入AI的数据都必须先被分类,然后转换成可供使用的数值数据。这里有一个抽象和简化的过程,也就是说,任何难以量化的东西,即人类所能理解的大量细微差异、细节和语境,都会随着数据输入机器而丢失。蒙娜丽莎也只不过是一堆数字而已。
人们可以训练AI复制或模仿著名艺术家的风格,输出与原作相似的作品。为纪念贝多芬诞辰250周年,一个音乐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团队利用AI,以算法完成了贝多芬的未竟之作《第十交响曲》。他的第十交响曲草稿、笔记以及他生活时代的乐谱被输入AI系统,用来模仿和演算其风格。哈佛大学音乐学教授莱文(Robert Levin)表示:“这真是魅力无穷。如果演算法做得好,那么每一次尝试都是合理的。”AI的创造力是否胜过音乐天才贝多芬呢?这当然是一个永远不会有确切答案的问题。每一项新技术都会颠覆传统,带来新的可能性。事实上,许多艺术家都对AI的功效着迷,寻求与之互动或合作的方式,许多人确实已经这么做了。
在使用ChatGPT、Stable Diffusion等生成式AI工具时,人们可以用简单的语言在对话框中输入请求,然后就能得到想要的任何东西,无论是图像还是音乐,甚至还有伪造的照片或视频。AI在引入新的艺术表现形式方面具有巨大潜力,尤其是视觉艺术界亲历了“AI艺术”的大量出现。算法能够制作出令人惊叹的逼真绘画作品、迷人的雕塑,以及难以形容的抽象作品。从超现实主义的肖像到唤起奇幻感觉的抽象风景,这些作品常会让人赞叹不已,但又令人不安。近年来人们对AI艺术的兴趣日益浓厚,并引发了关于这一趋势会如何影响和改变艺术市场的激烈争辩,话题自然也会涉及艺术家、画廊、博物馆和收藏家。
文学领域也见证了人们如何在AI驱动下讲故事。在自然语言处理工具问世不久的时候,西方人经常说的一个笑话是:“热狗?你说的是体温升高的犬科动物还是经典的美式食品?”起初,机器或深度学习模型会产生大量垃圾,但通过不断的试错过程,以及工程师的“训练”,它能输出一些令人叹服的答案。ChatGPT等系统生成的“文学”,不但语法正确,甚至能够模仿不同的写作风格和流派,构建连贯的故事。它们已经超越了聊天机器人,成为“创意”写作的合作者。生成式AI算法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作者的写作模式、出版商的营销路径与读者的消费习惯,已经摆出重新定义文学作品的出版逻辑、彻底改变文学畛域的架势。
机器能捕捉到人类经验的细小差别、复杂的情感、适合不同人物的特定成语,以及能引发读者共鸣的幽默吗?文学创作,或者宽泛地说,不同类型的文本写作,需要相应的技艺。若是过度依赖ChatGPT这类生成式AI,这种技艺会逐渐退化,最终只剩下简单的复制粘贴能力,这种能力说到底只是文本编辑层面的技能。其实编辑AI生成的文本,本身并不是问题。可是,倘若最精通语言的人也拿不出有特色的、属于自己的语言,那么人类语言的丰富性就会逐渐萎缩。如今报纸文章的词汇量已在下降,尤其在新闻报道中,AI生成的套话越来越常见。无论如何,若将艺术创作外包给机器,必然会使人类思维和艺术的自由和多样性大打折扣。然而,也有不少人认为AI并不会扼杀创造性工作,相反,人们应该创造性地使用AI、与之合作,用它讲述更好的故事,也就是对这一不可回避的事物进行创造性利用。
从画家的笔触到音乐家的和弦节奏,再到小说家或剧作家的思想,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如何感知艺术、如何理解创作。人类的创造精神历来有着无数表现形式,从文艺复兴时期令人回味的绘画作品,到浪漫主义悲伤、忧郁的交响乐,都彰显出人类卓越的独创性。在传统认知里,创造力一般被视为人类独有的特质,植根于机器无法复制的经验、情感和文化。然而,生成式AI的兴起及其创作出的“出色”作品,挑战了传统的创造力概念。如今,算法能够生成文学和艺术作品,一个问题自然就出现了:机器真的具有创造力吗?诚然,创建那些遵循固定结构、数据集定义清晰且结构一致的文本,比如财经新闻、体育赛事报道和天气预报等,通常不需要创造力,但是文学文本或诗歌呢?如前所述,人工智能在生成文学、艺术作品方面表现出了非凡的能力,但关于机器是否拥有 “真正创造力” 的争论,至今仍未停歇。
二、谁是创作者?
OpenAI的深度学习模型DALL-E能够根据自然语言描述来生成创新图像。近年来其新版本不仅在艺术界影响深远,对不同年龄段的爱好者也产生了深刻影响,使非专业人士也能创作出复杂的、吸引人的画作。“AI艺术”经常被其粉丝描述为一种新的媒介或前沿领域。在他们看来,人们无需再费力创作艺术作品或培养这方面的技能,只需按下按钮,艺术便会即刻诞生。与其去发现创作的乐趣,不如学会像计算机一样“思考”,成为写提示的专家。何况精灵已经从瓶子里逃出,再也回不去了,我们应当拥抱AI,否则就会落伍。
艺术正逐渐走向民主化和大众化,被从艺术家手中夺走,转化为一种人人可用的工具。任何人都能成为艺术家,因而有人认为技术的进步和民主化促进了艺术的发展。另有人则批评它们对艺术家产生了负面影响,削弱了艺术创作的价值,不少艺术家甚至担心AI工具可能会减少人们对他们的作品的需求。波兰艺术家鲁特科夫斯基(Greg Rutkowski)以其独特的写实风格和精湛的技艺而闻名,他说:“我们多年来的一切努力,竟然如此轻易地被人工智能夺走了[……]很难说这是否会彻底改变整个行业,最终导致人类艺术家被淘汰。我觉得自己的工作和未来都被打上了大大的问号。”美国艺术家凯利(Kevin Kelly)则说:“我们发明的人工智能形式越多,就越会被迫放弃更多本该人类才有的独特之处。每一次放弃都会是痛苦、悲哀的。”
一项调查结果显示,AI生成的画作被看作人类创作的作品的概率,远高于人类画家的画作;AI生成的人脸被视为真实人脸的概率,也高于真实人脸的照片。机器能在几分钟内制作出“精致”的作品,人为什么还要花数小时、数天甚至数周的时间创作呢?那些花费数年时间磨炼技艺的艺术家,可能会发现自己正在与机器或借助机器创作的人竞争,这也许会导致愿意花时间去进行创作的人越来越少。艺术家意识到自己的成果可能会被机器取代,恐怕也会削弱其创作动力。任何人都能利用AI制作艺术作品,这无疑会削弱艺术家作为一种专业本领与职业身份的价值。
生成式AI工具或许能激发人的创作灵感,却也引发了关于创造性与复杂的道德问题的讨论,尤其是围绕其原创性和作者身份问题的论争最受关注。谁是创作者?是艺术家、作为工具的AI,还是创建算法的开发人员?这里存在的分歧无疑关涉知识产权问题。当前,AI 生成作品的侵权行为难以确证,AI生成作品的数据来源如此之多,以至于人们很难追溯哪些部分是来自哪件作品,尤其是AI根据各种数据进行训练并自主生成的作品,更何况法律层面尚未明确 “作者” 定义是否适用于 AI 作品。硅谷的公司似乎可以心安理得地挪用艺术家的作品加工后卖给我们;付费用户甚至可以通过输入艺术家的名字,就能让图像生成器制作出带有其风格的作品,毫不掩饰相关艺术家的作品未经许可就被模型吸收的事实,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道德困境。
尽管AI对人类艺术家存在一定威胁,但其积极作用同样显著。无论是在视觉艺术、音乐还是文学领域,AI都可以成为艺术家的实用工具,激发他们的想象力。这些生成式AI工具不仅能帮助艺术家构思新想法,还推动了艺术创作的普及化,这种民主化与大众化趋势在文学创作中尤为突出。不过,有效运用AI的关键是准确编写提示,为模型提供上下文、创作意图以及指导文本写作的方法。即使没有接受过正规写作训练的人,也能够以过去无法想象的方式构建故事、完善语言表达,“创作”出很像样的作品。此乃机器手中的笔——文学中的AI。
艺术与文学向来被视为人类创造力的终极体现,却也是受人工智能影响比较大的两个领域。AI已成为科幻小说创作中最流行的概念之一。美国企业家斯特德曼(Karl Stedman)就完成了一件大多数作家从未做到过的事情,他仅用七个小时就写完了一部科幻小说并出版了。短短几个小时就能创作并出版一部小说,这会在专业作家那里留下挥之不去的担忧。这对传统作家以及所有依赖文字创作的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把它看作一种工具,”斯特德曼说,“但从艺术角度来看,我认为无论我们是否愿意,都会出现一个AI艺术类别。”事实上,并非只有斯特德曼认为ChatGPT这类软件可作为创作工具。而他与ChatGPT究竟谁该是那部科幻小说的合法作者,已成为当前关于AI技术争论的核心问题之一。这不仅展示了机器可以达到的能力边界,还挑战了传统的创造力观念。
曾被视为人类特有的直觉和灵感所激发的创造力,并不像我们平时想象中那般难以捉摸和神奇。创造性思维在很大程度上是有意识地将既有模式、想法和概念结合起来,进而创作出独特的作品。那些所谓的创新或新颖的想法,其实是对现有思想和概念的重新组合或重新解读。假设我们在博物馆看到一幅画,得知是画家与AI合作完成的,这幅画的灵感或想法并不完全来自画家的经历和内心感受,而是与AI碰撞的结果,画家只是转化了某个想法并把它画了出来。我们还可以设想:一位画家有一个灵感,但画面的布局是AI生成的,他只是“照葫芦画瓢”。尽管这两个故事场景都是虚构的,但艺术家在其创作中借助生成式AI,完全是可以想象的。
美国女诗人基姆(Arlene Kim)多年来一直在其创作中使用AI。她曾表示:“我让丈夫开发了一个软件,把我的所有诗歌和所有写过的文字都放进去,它就能生成一个回声版的我[……]就像一台机器以自己的方式复制了我写的东西,但它不是在编造文字,而总是采用我的文字,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基姆根据自己的风格来训练AI,让它在自己的创作中充当助手。这台机器成功地用基姆的文字和风格创作出了新的诗歌,有时会让读者觉得这就是她的作品。对于基姆这样使用独家AI软件的人来说,仅从自己的作品中提取数据,便绕过了围绕ChatGPT的争论中的一个关键问题:版权侵权。从这件事里,我们也更能理解一个道理:AI工具既有可能进一步释放人类的想象力,但也可能彻底扑灭创意的火花;它是可预测的,也是不可预测的。
诗歌的核心在于创造力和意义,而AI生成的文本说到底是缺乏创造性和意义的。诗歌是一种特别难懂、难解读的文学体裁,对于普通人来说尤其如此。它带有一定程度的任意性,没有严格或通用的规则来确定什么是可接受的,什么是不可接受的;不仅如此,它还要挑战甚至颠覆被普遍认可的东西。然而,随着AI工具的发展,AI生成的没有创造性的诗却取得了巨大成功,并越来越受欢迎。有研究数据表明,AI生成的诗歌在节奏和美感等方面都获得了很高的评价,更易被误认为是人类创作的。它们用直接和易于理解的语言表达情感和思想,容易被平常人理解,更受读者喜爱;而诗人创作的难懂的诗,反而被误认为是AI生成的不连贯的诗句。然而,当受访者被告知一首诗是AI生成的时候,他们便倾向于对其作出消极的评价。
纵观历史,艺术界建立在一个明确的二分法之上:艺术家创造,消费者欣赏。这不仅使艺术家和公众之间能有沟通,也能保证对艺术家及其创作的尊重和认可。若是受众得知艺术家的某一件作品是与AI共同创作的,他们对这件作品和艺术家本人的评价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新近的一项研究表明,虽然不少人认为使用AI的艺术家更具创造力,但他们失去了真实性。艺术家与AI合作,不会让人钦佩,而能体现艺术家能动性的作品显然更加真实并更容易获得好评。在构思阶段运用AI的艺术家违背了受众对真实性的期待,他们的动机也会受到质疑;而那些在创作过程中使用AI的艺术家,也违背了人们对真实性的期待,因为他们放弃了创作的主动权。
若艺术家依赖AI工具“集思广益”以寻求灵感,意味着各种想法起初并非来自艺术家本人,或已受到AI输入的内容的侵蚀。此外,AI创作还存在制造泡沫的风险。若是所有AI模型都以2025年之前创作的作品进行训练,并在此基础上生成新的作品,那么作品质量无疑会下降,或者趋于同质化。总之,在创作过程中使用AI技术,会被视为人为干预的或不真实的,从而削弱了作品的意义。对于AI参与创作的作品,受众对其价值的感知就会降低,往往会作出负面反应。不过,使用AI工具获得一个想法比实施一个想法更容易被人接受。在这些评估中,“真实性”是共同创作的艺术作品为何不被看好的基准,它是评估文化产品的一个重要维度。因此,与AI合作创作出的作品受欢迎度低,甚至不被看作艺术。
三、“AI艺术”的意义何在?
随着AI不断渗透艺术创作领域,围绕版权归属、创造力和人机协作的争执愈发激烈。一件艺术作品从最初的一个简单的想法逐渐成形,再到被人们认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艺术家的造诣。而人类创造力不仅因其成果、还因其背后蕴含的勤勉而受赞誉。艺术创作不仅需要天赋和创造力,更需要辛勤付出、坚持不懈和全身心投入。一首诗承载着诗人独特的视角和苦思冥想,一幅画能体现出画家多年的苦练和个性表达。相比之下,AI生成的作品,无论多么出色,都缺乏这种品格。它们是算法的产物,而不是情感或生活经验的结晶。更何况,艺术创作也是观察、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过程。创造性思维是要训练的,而让机器替人思考,本质上是放弃了创作的乐趣与应得的回报。可见,人工智能造就的创作环境,只是图方便和效率,却牺牲了原创性和深度。
不少人认为,ChatGPT这类聊天机器人能够提出有价值的新想法。以绘画为例,与聊天机器人讨论,可以激发画家发现值得创作的主题,也能以特定的风格来实现特定想法,因此,许多画家都在利用AI。这些系统允许用户生成特定风格的画像,能够模仿特定的绘画技巧,也能绘制新颖的图画。例如,用户可以请求电脑输出一幅毕加索风格的画作。这就必然会让很多人想到一个问题:这些画作数吗?但其实真正应该问的问题是:它们有什么意义?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退一步思考“艺术究竟是什么?”“什么让艺术有意义?”若不能为AI生成的艺术提出令人信服的正面答案,它的产品只能是空洞的。
艺术的本质从来难以准确定义,这使得任何围绕其定义的讨论都很困难。一旦人们对艺术的构成有了共识,毕加索或杜尚那样的艺术家就会突破界限,使得艺术范畴总在不断延伸。而“AI艺术”完全是另一回事。此前,超越常规的艺术从未威胁过其他艺术家的创作生涯,也从未垄断过创作手段,只是挑战了人们对自身和世界的认知。“AI艺术”所带来的强大的“破坏力”是前所未有的。迄今为止,AI工具中的“数据”大部分是从互联网上抓取的,甚至是从那些对此一无所知、并未同意分享的人那里秘密收集的。各大AI生成器都声称自己在追求崇高的目标,但却同时利用他人的劳动来赚钱。AI公司当然不知改悔,他们很懂得利用法律漏洞。考虑到他们所赚取的利润,这也不难理解。然而,AI公司从根本上误解了艺术,他们认为图像才是最核心的,却忽视了作品背后的意图和辛勤付出。AI生成图像的即时性和毫不费力的特性,使其无法拥有真正的意义,它终究是一次性的产物。
艺术的本质总是关乎人性的,艺术家才华出众,但也有弱点和缺陷。在进行创作的过程中,他们以一种本能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感受:喜悦和沮丧、渴望和悲伤。只有通过体验人生,才能有所表达,并将之呈现于画布或纸面上。艺术家们往往是在创作过程中探索和发现作品的意义,而不是像机器那样,一开始就有一个清晰、坚定的愿景,然后简单地将之拼凑、组装起来。就像在其他领域一样,AI从艺术天地的现有数据中学习,学成后便能根据给定的指令生成内容。这些模型只是在处理输入的数据,“混搭”后反馈给我们。AI能够分析和再现特定作者的风格,这不禁让人疑问,它是否能让那些世界上最畅销的大作家转世?
艺术作品的定义基于两个基本标准:一是“意义”,二是“呈现”。除此之外,还有“解释”,即观看或以其他方式与艺术作品互动的人所作的贡献。AI生成的艺术显然能够满足“呈现”这一标准,它完全可以像人类创造的艺术一样具体化:机器可以在画布上刷画,AI生成的小说可以打印装订。说到“解释”,至少在某些情况下,人们会将AI作品理解为艺术。因此,“呈现”和“解释”这两个标准,并不会对人们把AI作品视为艺术构成根本挑战。那么第一个标准“意义”呢?若说“AI生成的作品是有意义的”,这意味着什么?在这里,区分“意义”和“解释”至关重要。任何事物都可以具有解释层面的意义,只要某个主体赋予它某种意义。关键问题是“AI艺术”本身是否有意义。任何关于作品是否有意义的讨论都要从意义亦即解释出发。
意向性每每被视为艺术意义的先决条件。一件物品若要被视为艺术品,前提是创作者必须有意将之设计为艺术品,而非实用品。倘若有人不小心将颜料洒在人行道上,溅出的颜料看起来很有趣或很美,然而如果无意让它成为艺术,那它怎能被视为艺术品呢?同样,AI作品也可能有趣或美妙,但它本身没有预期的意义。在AI发展出有意图的主体之前(这需要它先发展出意识、对世界的看法等),AI必然缺乏意向性。同时,对于AI艺术的意向性,我们不能只看其生成的过程或结果,而要看输入,即输入的提示,而提示是有意图的人给出的。这便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有意图的人的提示才能成功转换为图像或文本吗?假如答案是肯定的,那么AI生成的艺术说不定拥有基于意图的意义。
如果任何人都可以通过按按钮来从事艺术创作,那么创造力、原创性和艺术性可能会慢慢失去价值。假使允许AI接管大部分艺术创作,恐怕会失去艺术之于人类的重要价值和意义。AI能够学习艺术风格和形式,但没有生活体验、没有情感、没有自我意识。倘若我们不知道艺术家是谁,那就很难理解作品背后的意图,也无法充分欣赏作品并从中获得意义。这对文学文本来说尤其明显。AI生成的故事一般都很平庸,AI公司卖给我们的故事大体上都是相似的,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AI作品缺乏真正艺术所具有的深度和意向性。
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曾打算为他在1880年发表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写一部续集。不幸的是,他在实现这个愿望之前就去世了。我们可以设想,如果让ChatGPT这类生成式AI编写这部续集,提示它生成一部600页的小说,主要写《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很吸引读者的阿廖沙,书名为《阿廖沙传》。这部AI生成的小说会怎样呢?或许AI可以尝试用多种方式来解释阿廖沙的一生,但这部小说很可能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想要写这样一部计划中的续集也有极大的讽刺意味。我们说不定会觉得《阿廖沙传》相当成功地模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风格,或许还会对此印象深刻,书中甚至可能不时出现一些精彩的句子。然而,书中人物与陀氏笔下的人物如出一辙,读来让人生厌。
艺术的魅力在某种程度上也在于其神秘性,即艺术创作过程中固有的不确定性。AI的精确性和可预测性,则会削弱这种神秘性。依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作品来设计后传,本身就违背常理。我们知道,反对根据作者的意图、身份或个性来判断文本含义的大有人在。罗兰•巴特在其1967年的文章《作者之死》中指出,作家的作品没有确定的意义,一个文本可能有很多种含义,仅考虑其中一种,比如作者说的含义,就会限制文本的意义。在他看来,任何类型的作家都不存在了,我们阅读只是为了学会分析和解构的技巧。诚然,随着生成式AI的不断发展,其功能肯定会达到新的高度。AI本身会成为艺术家吗?这将会成为一个新问题。
四、“AI艺术”是真的艺术吗?
虽然AI公司声称要引领我们走向未来,但其愿景既玩世不恭又冷酷无情。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人们终有一天大概只能通过按月付费的公司平台来表达自己的“创造力”。到头来,艺术可能会被视为机器做的事情,这是倒退,当然也是反常的。尽管AI能够制作出“上等”艺术作品,但它本质上缺乏人类的基本特征。它没有生活经历,没有恐惧、欢乐、痛苦和梦想。AI通过分析数据并重现其发现的模式来进行创作,却不理解这些模式背后的含义或情感。AI生成的艺术缺乏人类艺术所特有的情感、丰富的经验和对世界的理解。
从技术层面来说,AI模型无法创造任何新事物,它对世界的有限视角完全基于给定的抽象数字集。AI模型之所以令人惊讶,是因为它吞噬了如此多的原始素材,可以根据用户的指令来拼凑答案。无论它多么擅长识别模式,都无法像人类一样适应、解读或想象。不可否认,它能很轻松地模仿艺术家的风格,或者以令人担忧的准确度伪造照片。西方的一句常用谚语“如果它看上去好得难以置信,那它很可能就是假的”,这句话兴许也适用于生成式AI这一既具革命性又有争议的技术。大语言模型根据其庞大的数据集来预测“什么听起来是正确的”。然而,ChatGPT等系统说到底还是一个语言模型,而不是知识模型。换句话说,这是一个“看上去像专家”的应用程序,而不是真的专家应用程序。可惜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
同时,AI有可能形成一个闭环的制作系统,因为它只依赖现有作品来制作,这就会造成自我参照的制作循环。AI模型利用大型数据集的模式,虽能让更多人创建内容,但会导致相似主题和风格的过度饱和。随着AI生成的艺术和语言越来越容易被获得,算法驱动的审美趣味便会淡化艺术的独特。也就是说,AI艺术容易导致创意的停滞。美国艺术家克拉布艾普尔(Molly Crabapple)说:“生成式人工智能艺术如同吸血鬼——它一边吞噬着过去几代人的艺术作品,一边吸吮着在世艺术家的生命之血。久而久之,我们的视觉文化会变得贫瘠。”艺术创作需要时间、精力和天赋。艺术创作的满足感,部分源于对创作过程中付出的努力的认可,而AI助力创作过程会让人失去这种价值感和成就感。
成为艺术家的过程是艰辛而漫长的。艺术家与环境的互动,赋予他们生命之底蕴,而他们的作品则是持续努力的成果。换言之,艺术不仅是最终成品,还丰富了人类经验,深化了一个人的存在。艺术的魅力之一是艺术家倾注于作品的激情与情感,一件艺术品可以讲述艺术家的故事,讲述他们的挣扎、喜悦、悲伤。但有了AI,艺术的这一维度恐怕将会消失,因为机器无法感受激情或情感。当AI被用来创作时,这种热情就已不存在了。AI可以分析数据、学习模式并生成输出,但无法感知情绪。日落景象不会给它带来启示,它也不会被旋律打动,也不会爱上某个特定的概念。AI生成的艺术往往是空洞的,没有灵魂的。
随着AI生成的图像充斥着互联网,可供训练模型的真实艺术作品将会越来越少。而且如果需求持续增长,模型很可能将回收更多AI自己生成的图像或语言。显而易见,随着复制品被一遍又一遍地复制,作品质量也会逐渐下降,原作的丰富性也会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AI艺术最终会变成一场“逐底竞争”(race to the bottom)。艺术史丰富多彩,跨越数千年,涵盖各种文化、时期和风格。它还与人类历史息息相关,折射出不同时代的社会和政治事件、宗教信仰、审美理想和技术进步。AI生成的艺术则缺乏与艺术史的深层关联,因为它所依托的是没有历史背景的算法和数据。而丧失与艺术史的联系,必然会削弱艺术经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并削弱我们对艺术作为人类历史镜像的理解。
在西方世界,“猎奇”被视为创造力的先决条件。艺术家们频繁地改变他们的创作手法。例如,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在地板上绘画时,发明了一种“滴水”技法;而在立体主义者那里,艺术家们从多个角度描绘物体,让观赏者产生从不同角度观看的印象。当然,风险也是创造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追求表达和创新的过程中,艺术家们经常冒险打破常规思维,尝试新技法,探索争议性话题。这或许会导致失败,但也可能带来突破和真正的创新。艺术家们往往能够直面未知,接受失败的可能性,从而创作出真正原创性的作品,并不断突破艺术畛域。
以19世纪的印象派运动为例。莫奈、德加和雷诺阿等印象派艺术家,通过松散的笔触和非传统的构图,摒弃了对现实世界的细节描绘,转向表达瞬间的印象,从而彻底改变了绘画。当你欣赏莫奈的画作时,你会感受到人与自然的融合。印象派作品也与技术进步有关,比如颜料管的发明,使艺术家能够在露天绘画。还有社会、政治的变化,比如快速发展的城市化和中产阶级的崛起。AI生成的作品虽能模仿印象派风格,但毫无这种丰富的底蕴和意义。
AI输出的让人赏心悦目的画作,自然也会让人想到什么是艺术的问题。艺术包含精神和情感层面的元素。AI也许能够制作出一幅在风格上类似梵高画作的作品,但它不理解这位画家每一笔背后的情感、挣扎和历史关联。再以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和努维尔(Jean Nouvel)等艺术家为例,他们创作的每一件作品都是对他们所处的时代、环境和个人经历的回应。毕加索的画作《格尔尼卡》(Guernica)不仅是一幅立体主义杰作,更是画家内心对西班牙内战的残酷性的反应;当你端视《格尔尼卡》时,你会感受到人间的残忍。同样,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作品《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不仅是最早的现代主义作品之一,也是20世纪音乐演变和他自身移民经历的产物。
艺术从来被视为艺术家表现其独特视野、激情、情感、想象力和精湛技艺的载体。正是这种独特性才给艺术作品带来价值。人类创作的绘画、雕塑、音乐或戏剧表演,带有艺术家的个性、经历和内心世界的印记。因此,艺术作品不仅因其美感或审美冲击力而受到赞赏,还因其表现艺术家人性的方式而为人称道。毕加索“蓝色时期”的画作,色彩和主题明显变得阴暗和沉闷,这在一定程度上缘于他的朋友卡萨吉马斯(Carles Casagemas)于1901年的自杀。AI或许能够模仿毕加索作品的外表,但无法捕捉那些激发这些作品的情感。你可以请求AI模型制作一幅“悲伤”的画作,然而,即使它制作出一张深色的哭泣图片,也无法理解悲伤的内容,因为它从未悲伤或快乐过,也没有体验过任何其他情绪。艺术能够反映一个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体现一个群体古往今来的价值观、信仰和经历,但随着AI在艺术领域的应用,独特而深刻的人类文化的表达方式将会受到威胁。
AI制作的艺术,很难称得上艺术。它会作曲,但绝对没有能力单独创作出贝多芬的“最后奏鸣曲”那样的作品。AI可以模仿已有作品,以不同的形式反刍和复制,但那不是原创作品。音乐可以传递和表现情感,这是AI目前还做不到的。尤其是爵士乐和创意音乐,那是舞台上合作时的即时创作,这种互动和即时反应的能力是AI无法复制的。同样,由于ChatGPT这类生成式AI仅限于在互联网上抓取语言,所以最好的故事仍然在人的大脑中。那些担心AI软件会取代他们的人类创作者,其实不必过于担心,最好的艺术家总会创作出最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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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维规 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中国文艺评论》2025年第9期(总第120期)
责任编辑:王朝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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