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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上的艺术守望者——访二人转表演艺术家马力(王俏)

2025-12-05 阅读: 来源:《中国文艺评论》 作者:王俏 收藏

马力简介:中共党员,1935年2月生于山东省高密县,二人转表演艺术家。马力自幼展现艺术天赋,13岁考入辽南白山艺术学校,系统学习音乐与戏剧表演。毕业后,马力凭借扎实功底迅速脱颖而出,成为辽宁省文艺界的中坚力量。1951年,马力主演的《扇子舞》在北京怀仁堂汇报演出,不仅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还在国际舞台斩获荣誉。此后,她在全国各大比赛中屡创佳绩,成为东北二人转艺术代表人物。艺术生涯中,马力始终扎根基层,深入基层调研,系统梳理二人转舞蹈技巧,创新设计舞蹈组合,丰富二人转表现形式,其主演的《三只鸡》《给军属拜年》等曲目深受观众喜爱。秉持着对艺术的赤诚,马力毕生致力于二人转艺术的传承与发展,走访民间艺人,总结表演特征和技巧,改编、导演多部经典剧目,创作多部获奖作品,在全国及东北三省曲艺调演中屡获殊荣。同时,她积极参与国际文化交流,将二人转艺术推向世界舞台,获得广泛赞誉。2004年,受邀担任辽宁大学民间艺术教研室主任,在教育和研究领域持续深耕,为培养艺术人才、梳理民间艺术理论倾注心力。其艺术生涯中荣获“新中国曲艺五十年特别贡献曲艺家”“第五届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辽宁文艺事业终身成就奖”等多个荣誉。

艺途抉择 乡音情深

王俏:马力老师,您好!能与您展开这次对话,我深感荣幸。在东北二人转领域,您声名远扬。“马力的腕,英力的扇,阿力一扭一身汗”“王肯的词儿,那炳晨的曲儿,马力的腿儿,高茹的嘴儿”,这些广为流传的评价,正是您在二人转表演领域卓越成就的生动见证。您创作并执导了众多经典二人转剧目,这些作品在不同时期都产生了深远影响。请问您是如何踏上二人转这条艺术之路的?能否和我们分享一下您的初衷与艺术经历?

马力:那我就从小时候的故事说起吧。1948年,年仅13岁的我幸运地考入了白山艺术学校。这所学校专门培养艺术人才,为革命事业和文化建设添砖加瓦。学校专业设置丰富,包括音乐系、戏剧系、美术系等多个领域,还曾培养出刘庆棠等舞剧表演艺术家,可以说,众多杰出人才都出自这里。

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规章制度严明有序。我入学后便加入了小学员学习小组,自此开启了针对二人转技艺与小提琴演奏的系统化学习之旅。白山艺术学校传承延安鲁艺的优良传统,尤为注重理论与实践的深度融合。我们秉持边实践、边学习的原则,专业能力得以全方位提升。在校期间,我始终刻苦钻研业务知识,踊跃投身各类演出活动,曾在《全家光荣》《光荣灯》等经典秧歌剧目中担任重要角色。尽管那时演出条件艰苦,常常是在农村的土堆上、山坡上或用门板临时搭建而成的简陋舞台上表演,但观众的热情却格外高涨。1948年夏天,学校组织我们前往大连瓦房店郊区八家子村演出《互助》,那是我第一次在剧中扮演角色。演出那天,一位年迈的老奶奶拄着拐棍,走了十几里路专程来看我。她拉着我的手说:“孩子,我孙子生前总念叨你们剧团,说有个小演员演得特别有灵气,看完戏能乐呵好几天。他走之前还攥着我的手说,要是能再看一场就好了……今天,我替他来了。”那一刻,我喉咙发紧,眼眶发热。从未想过自己的表演,竟能让一个观众如此挂念,甚至在他离开后,这份思念仍跨越十几里路来到我面前。演出时,我格外投入,看到台下老奶奶专注又幸福的笑容,我深切感受到艺术的力量——它跨越年龄与地域,将人心紧紧相连,这份触动,我永生难忘。

次年,学校通知我们选择固定专业进行深入学习,我面临着“二人转”与“小提琴”的抉择。那时的我,内心充满了迷茫,周围的人都劝我:“肯定得选小提琴啊,小提琴多洋气,二人转多土啊。”他们列举着选择小提琴的理由,比如高雅、有国际范等,而在他们眼中,二人转似乎只是乡间小戏,难登大雅之堂。这些话让我犹豫不决,但我内心深处对二人转有着难以割舍的热爱,那些站在舞台上唱唱跳跳、与观众心与心交流的感觉,令我无比痴迷。

就在这时,我的人生领路人——王铁夫先生出现了。作为东北早期的二人转专家,王铁夫先生不仅出版了《东北蹦蹦研究》等专著,更以敏锐的洞察力察觉到了我对二人转的热爱与潜在的天赋。他没有直接说教,而是用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态度,耐心地与我分享他对二人转的理解。他讲述二人转的历史渊源、艺术魅力,以及那些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前辈们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他对这门艺术的深情。在他的引导下,我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心中对二人转的热爱再次被点燃。他提议我去感受二人转的现场魅力,便带我前往沈阳北市场的二人转园子。那个年代,园子条件简陋,木质的舞台摇摇晃晃,观众多是底层劳动人民,他们或坐或站,挤满了整个园子,环境嘈杂,烟味、汗味交织在一起。初入其中,我有些胆怯,甚至遭到了一些观众的戏弄,有人往我身后扔瓜子皮,我脸涨得通红,几乎想要逃跑。但就在这时,一位老艺人走上了舞台,他手持扇子手绢,一开口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台下的观众被他的表演深深吸引,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站在舞台上的样子,心中充满了向往。而王铁夫先生在一旁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说:“你可以的,坚持下去。”就这样,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成为像他们一样出色的二人转演员!从此,我选择了二人转,踏上了这条充满挑战与热爱的路。

白山艺术学校开学典礼(一排右一“小白领”为马力)

舞影翩跹破茧成章

王俏:您的代表作《扇子舞》曾获国际金奖,还曾赴北京怀仁堂为领导人演出,能否详细讲讲这段珍贵的经历?

马力:这是我此生最珍贵的一段回忆。1952年,为了迎接即将在北京举办的全国舞蹈汇演,我的第二位领路人——谢力鸣先生,牵头成立了舞蹈组,编排了民间舞《扇子舞》,我担任主演。谢力鸣先生在白山艺术学校时期负责编剧工作,创作过《盼八路》《互助》等脍炙人口的作品。他不仅才华横溢,更有一颗热爱民间艺术的心。

在编排初期,谢力鸣先生请来了辽南高跷名艺人艾鸿祥(艺名“艾小辫”),教我们学习表演技巧。在学习过程中,他要求我们严格地模仿艾小辫老师的每一个动作,哪怕是最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记得艾小辫老师有一个动作是用舌头舔一下上嘴唇,我当时觉得这个动作不好看,不愿意学。但谢力鸣先生严肃地告诫我:“开始学习的阶段,你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精华、什么是糟粕。老艺人身上的每一个动作,哪怕你觉得‘丑’,都可能是民间艺术的精华,自有其吸引人之处。”

在排练《扇子舞》的日子里,我们经历了严苛的磨练。每天清晨六点,天边还未露出鱼肚白,艾小辫老师就会准时敲门叫醒我们,开启新一天的练功时光。我们坚持不懈地练声、练功,一直持续到七点半才匆匆赶回去吃早饭。饭后八点铃声一响,我们又准时坐在课堂上,开始新的学习。艾小辫老师常常对我们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虽然当时我对“人上人”的具体含义还不太清楚,但我明白,“苦中苦”是我们必须要经历的磨砺。那时我们的饮食十分简朴,每天三餐不过是一个大饼子配上一碗汤,可面对这样的生活条件,我们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功夫不负有心人,《扇子舞》在全国舞蹈汇演荣获一等奖,同年,在德国举办的第二次世界青年联欢节上摘得金质奖章。凭借这份成绩,我们获得了在北京怀仁堂演出的机会,受到了毛泽东、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演出当天,我虽然十分紧张,但当真正站在舞台上,面对着领导人和观众们的目光时,便逐渐沉浸在了表演之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说到这里,还有个小小的插曲。为演出报名时,谢力鸣先生为我改了名字,将原来的“马丽”改为了现在的“马力”,寓意“强大的力量和坚韧不拔的精神”。自此,这个名字陪伴了我一生,真真给予了我莫大的力量!

1951年马力(左二)演出《扇子舞》剧照

王俏:马老师,我们注意到八角手绢在东北二人转和秧歌表演中已成为标志性道具。我曾听过一个说法,东北二人转的八角手绢是您发明的,对此您怎么看?

马力:是,也不完全是。我不愿意说自己是八角手绢的发明者,更愿意称自己是八角手绢的“发展者”。传统的四方手绢在使用过程中常遇到不少困扰:每次表演前,演员们都需要往手绢上喷水,以增加其重量,确保在舞动中不会乱飞。但随着表演的进行,手绢上的水分蒸发,表演效果大打折扣,这让表演者很是无奈。面对这一难题,我开始琢磨如何改良手绢,提升其稳定性和观赏性。最初,我尝试将两个四角手绢叠加使用,试图通过增加重量来解决“飘”的问题,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手绢在舞动中显得笨重且不平衡。后来我继续探索,在手绢四边添加钥匙扣、纽扣等重物,甚至尝试过缝制铁丝以增强其稳定性,但这些尝试要么让手绢过于沉重,要么影响了手绢舞动的灵活性。

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我逐渐找到了方向,尝试在手绢的四边缝制亮片,这样既能增加手绢的重量,又能在舞台上呈现出绚丽的效果。经过多次调整与试验,我终于缝制出了稳定又美观的八角手绢。1965年,在东北三省的舞蹈汇演中,辽宁代表团首次让八角手绢在舞台上“飞”了起来,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位专家与观众。演出结束后,黑龙江和吉林两省的同僚主动向我学习八角手绢的制作和使用技巧。从此,八角手绢迅速在东北三省普及,成为二人转舞台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后来,我又结合多年经验,发展出“顶转”“立转”“回旋转”等手绢技巧。所以我一直说,八角手绢的成功并非我个人的功劳,而是凝聚了无数二人转表演者的智慧与汗水,我只是做了发展它的工作。

马力转八角手绢

王俏:那您又是怎样将二人转首次带上国际舞台的?

马力:1989年秋,日本富山县举办了国际青年戏剧节,辽宁省受邀参加。我与崔凯合作,整理并改编了三个节目:二人转《十八里相送》《猪八戒拱地》和拉场戏《马前泼水》。“只有自己的东西创作得好,国际上才能承认。”这是当时我一直对编创人员说的话。鉴于艺术节没有提供同期声翻译,我们特别注重在表演方面要让来自三十多个国家的观众能够直观理解。因此,我在表演语汇和服装道具上倾注了大量心血,尤其是《猪八戒拱地》这个节目,力求通过视觉传达节目的精髓。

二人转《猪八戒拱地》由著名演员潘长江主演。该剧目取材于古典名著《西游记》,沿用了其中的猪八戒形象,讲述了猪八戒因贪恋红尘而不愿取经,最终被孙悟空捉弄、接受教训的故事。在排练过程中,我对传统版本进行了两处重要修改,既提升了剧目的艺术表现力,也更贴合国际观众的接受习惯。首先是着重强化潘长江饰演的猪八戒“丑角”戏份。丑角是二人转的核心元素,其夸张诙谐的表演风格往往能迅速吸引观众的目光、引发笑声。考虑到《西游记》在国际上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象征,我在改编过程中着重强化了猪八戒这一角色分量,增加了他的唱词和说口,还设计了多次出其不意的滑稽“亮相”。最终,猪八戒凭借逗趣的神态、夸张的动作和荒诞的行为,既为剧目增添了趣味性,更成为连接外国观众与中国文化的桥梁,让外国观众能够轻松理解剧情。其次是创新服装设计。传统二人转表演中,“下装”演员通常不穿特定服装,但为了增强外国观众的观感体验,我决定让演员完全扮成猪八戒的模样,包括戴上猪鼻子和耳朵道具,穿上特制的猪八戒服装。这一改动在演出当天大获成功,当猪八戒形象亮相舞台,观众席上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

这场演出无疑是成功的。我们融合了歌舞、戏曲与说唱元素的表演,让各国友人大开眼界。三部作品演出结束后,大幕三度落下又再度升起,很多国家的艺术界同仁激动地跑上舞台,与辽宁代表团的演员、编导热情拥抱、合影留念。最终,辽宁代表团在这次国际青年艺术节上荣获了团体及三个单项的金奖,为二人转的首次国际之旅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王俏:您出版的专著《二人转舞蹈》是我国首部专注于二人转舞蹈研究的著作,也是您最具影响力的作品。当时是怎样的契机促使您着手编写这部专著的呢?

马力:这就要提到我的第三位领路人——安波先生。安波先生是随同中央派往东北的干部队伍来到这片黑土地的,其时任辽宁人民艺术剧院院长。他热爱民间艺术,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们要抓紧时间‘抢救’濒临失传的民间艺术遗产。”在他的鼓励下,1956年开始,我背上背包,踏入“民间”这所大学,深入东北三省,探访各地的二人转名艺人,记录他们的技艺精髓。我在和时间赛跑,“抢救”散落在民间的二人转艺术。直到1966年,十年间我走访了二百多位民间老艺人,还拜民间名艺人栾继承(艺名“筱兰芝”)、郭文宝、蔡兴林、刘士德、杨福生,以及辽南高跷艺人于景新、刘玉环、夏春阁等为师,沉下心研究他们的表演特征,系统归纳出二人转“上装”“下装”舞蹈的基本技巧。只要是东北有名的老艺人,我都会登门拜访。那时的自己就像是一名淘金者,满心珍视地搜集着散落民间的珍贵一手资料。

马力向筱兰芝学习二人转舞蹈《老三场》

王俏:可以感觉到,当时您收集整理这些资料,一定吃了很多苦……不过那些日子,现在想起来是不是也特别珍贵?

马力:的确吃了很多的苦。那时候,有人对我收集整理二人转资料提出质疑,认为我是在浪费时间和经费,但安波先生坚决支持收集工作,我也和他一起扛住了这些压力。而更大的压力来自于长期的、高强度的工作。那段时间,我的日常是这样的:每个月有20天在外面出差,奔走于各个乡镇村落。为了节省工作经费,每天早上不到八点便开始采访老艺人,记录老艺人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中午在老艺人家吃顿饭,下午再接着记录,一直到七点天黑才回招待所,有时干脆就住在老艺人家。有一次采访经历让我非常难忘。那次我去一个偏远村庄拜访一位年迈的二人转老艺人,老艺人当时已经瘫痪在床很多年,身体情况非常不好,但一听我是来学习二人转的,他立刻振作精神,躺在炕上教我打手玉子。等我学完走到村口时,这位老艺人就去世了。那一刻,我才深刻认识到了安波先生那句“抢救”的含义,也体会到自己学习、记录二人转技艺的迫切与责任。

可以说,这些老艺人给予我的二人转相关材料,是我专著《二人转舞蹈》的理论基础。其中有一位二人转名艺人“蹦蹦皇后”筱兰芝,他也是我的第四位领路人,对我的影响最大。从1952年起,我就向他学习二人转的表演,同时整理相关艺术资料。在学习记录的过程中,我总结了诸多二人转表演方面的口诀,方便学习者记忆。比如在舞蹈方面,我主要依据筱兰芝的舞蹈动作技巧,结合其他二人转、高跷秧歌艺人的叙述,在体态、动作、神态、动律方面总结出需注意的“十字口诀”:拔、蹬、甩、顺、晃、颤、抖、反、心、傲。扩展成十句话就是:

斜身站,两道弯,收腹提气使拔劲。

先屈膝,后伸直,勾脚迈步使蹬劲。

兰花掌,在胸前,腕子向外使甩劲。

头到脚,一根棍,甩腕蹬步使顺劲。

大前扭,小前扭,直臂压腕使晃劲。

大展翘,前后摆,似动非动使抖劲。

脚下停,丁字步,原地打点使颤劲。

向左迈,向右拐,声东击西使反劲。

从脚尖,到手尖,由里往外使心劲。

半睁眼,向旁看,微微一笑使傲劲。

当这类资料的记录整理积累到一定“量”时,“质”的转变契机便自然到来。一次与领导讨论业务时,我提出了撰写一本二人转舞蹈专著的想法。走访过众多艺人后,我见识到东北二人转艺术的多样风格,也察觉到这方面资料散乱的情况。民间艺人根据自己的理解,在表演时五花八门、极不规范。这类表演在乡间地头、城镇大车店等场所还勉强可以观看,但一旦登上大舞台,他们的表演就显得粗糙甚至丑陋。我的这一想法,得到了单位的大力支持。

王俏:在书籍撰写的过程中,想必您付出了诸多艰辛,完成这样一部作品绝非易事。您投入了如此巨大的精力进行编写,能否分享一下具体都做了哪些努力?

马力:得益于之前很多年的积累,包括之前提到的那些演出经历,我最终完成了《二人转舞蹈》这本书,其间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在撰写专著的过程中,我秉承的宗旨是内容一定要符合当下的意识形态,要与时俱进。为此,我剔除了一些不符合时代精神的元素,比如在表演中,过去有些二人转艺人为了吸引观众、提高收入,时常表演很多低俗、庸俗的内容,甚至出现了所谓的“粉”“村”内容。这类表演往往以挑逗性的动作、暴露的服装和粗俗的语言为特点,严重损害了二人转的艺术价值和魅力。同时,我还采用科学的方法整理收集到的资料,把从民间艺人那里搜集到的各种表现方式进行专业归纳,求同存异、找出规律,总结出二人转舞蹈中包括腕子、脚步、肩、腰、胯等几十种舞蹈语汇,设计出一整套完整的舞蹈组合,顺利完成了这部专著。

这本专著得到了著名美学家王朝闻的肯定,他还为书撰写了序言《从特殊见一般》。说到这里,我想插一个让我感到骄傲的题外话。我曾有幸与王朝闻先生见过几次面,每次见面,我都会在他面前示范二人转舞蹈的基本动作。此外,我们还通过书信,就二人转表演尤其是舞蹈方面的专业问题进行了多次深入交流。王朝闻先生在其撰写的论文《开心的钥匙——吉剧和二人转观感》与《门外舞谈(三)》中,对我的二人转舞蹈风格进行了总结,提到我的示范表演令他这位非舞蹈界的“旁听生”感到惊讶和佩服。这既是对二人转这门民间艺术的认可,也是对我执着追求的莫大鼓励。

王朝闻写给马力的信件

薪火相传守望不息

王俏:2006年,东北二人转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您如何理解非物质文化遗产?

马力:国家开展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意义重大。倘若没有这些保护措施,众多非物质文化遗产恐怕会沦为历史陈迹,丧失其在当代社会的活力与价值。就我所从事的东北二人转而言,它的传承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以前曲艺界有句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少老艺术家思想相对守旧,不愿收徒传授技艺。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推进,为许多传统艺术形式的传承扫清了不少障碍,使其得以更加顺畅地进行。

王俏:您虽然不是东北二人转的非遗传承人,但一直为这门艺术倾心出力、建言献策,贡献有目共睹,真的特别感谢您!冒昧问一句,您为什么没有参评非遗传承人呢?想必这其中一定有您的深思熟虑,我们很想了解一下。

马力:虽然我不是东北二人转的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但在很多年前,我就开始收徒传艺,赵本山、潘长江、李静、黄晓娟等一众优秀的二人转表演艺术家都是我的学生。我没有参加传承人的评选,是因为更多的年轻人需要这个机会,而我也并不会因此而懈怠二人转的传承。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心怀感恩,深知自己今天的成就离不开国家的培养。作为国家的一名干部,我深感自己肩负着传承的责任和义务。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是一项极具价值的工作,我们必须坚定不移地推进。但在实施过程中,也存在一些亟待改进的地方。具体而言,传承人的选拔与认定工作尤为关键。目前,虽然一些年龄大的艺人获得了国家级传承人的称号,但由于年迈体弱,难以承担起有效的传承任务。因此,我们在认定传承人时,必须严格筛选,确保所选之人既具备深厚的艺术功底,又拥有良好的身体条件。同时,为了保障传承人机制的有效运行,还应该建立定期评估机制,选拔和培养那些有传承意愿、有传承能力的艺术家,让他们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中坚力量。

王俏:您从事二人转艺术工作已经七十余年,一直身处创作一线,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产生了许多深刻的感悟。其中,您最想传授给学生的是什么?

马力:一方面,二人转的表演技巧和能力至关重要。学生们要重点掌握“唱、说、扮、舞、绝”五门技巧,牢牢夯实二人转“唱腔、说口、表演、舞蹈、绝活”的基本功。同时,学好二人转,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这不仅仅是一种学习态度的要求,更是一种方法论上的指导——意味着要深入民间,与民间艺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亲身体验和感受民间艺术最质朴、最原始的魅力,从而在心灵深处与这门艺术建立起深厚的情感纽带。

另一方面,创新是二人转艺术发展的关键。学生们在编排新节目时,要时刻牢记将传统与现代元素相结合,创作出既具有传统韵味又符合现代审美需求的作品。我经常和学生们说,二人转是一门传统艺术,但它在发展过程中一直在不断变化。现在的二人转已经有了一些创新,舞台上的形式也有所变化,从原来的单出头和二人转,发展出了坐唱和群唱、群舞等新形式。更重要的是内容的革新,要适应年轻人的需求,让他们能够理解并喜欢上我们的传统艺术,才能让传统的民间艺术焕发青春。前几天,我的外孙女让我看了一段二人转唱段,情节和唱词内容都是改编自电视剧《甄嬛传》。她说现在很多“80后”“90后”,甚至“00后”都很喜欢看《甄嬛传》,甚至还有人专门研究电视剧的情节,形成了“甄学”。这种改编自电视剧的二人转形式,能够快速在抖音、快手等新平台上传播,被青少年们接受,我很赞同这种方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今天的形式和语言当然是更适合今天的观众的。

王俏:您在荣获了“新中国曲艺五十年特别贡献曲艺家”“第五届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辽宁文艺事业终身成就奖”等多个奖项后,并没有停下脚步,又继续投身高等教育事业。这份动力从何而来?

马力:尽管我已经离休多年,但离休并不意味着离岗。只要二人转还需要我,这个行业还需要我的一份力量,我就会继续投身其中,贡献所长。2003年左右,辽宁大学筹备成立艺术学院,并专门设立了“民间艺术”专业。学校给我打来电话,邀请我主持教学工作。考虑到自己已年近80岁,我起初婉言谢绝了。但学校多次来电,表达了希望我能将毕生所积累的知识传授给后人的殷切期望。他们的坚持最终打动了我。我也一直有心愿,想将自己的艺术心得传承下去。于是,我答应了学校的邀请。

我做事秉持着一个原则: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所以我毫无保留地投入到与孩子们的共同成长中。在基础教学之外,我邀请了东北二人转、海城高跷、抚顺地秧歌等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进校园,教学生们原汁原味的民间艺术。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不少学生已经能熟练地唱出二人转的经典唱段,踩高跷的基本步伐也有模有样,抚顺地秧歌的扭动姿态也初具韵味,在校园的小舞台上展示时,赢得师生们阵阵喝彩。然而,教学很快暴露出了一个问题:尽管学生们对二人转充满热情,但他们的表演总是显得过于刻板,缺乏那种源自乡土的质朴与真实,很难持久地打动观众。

这一发现让我深感困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教学方法是否正确。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思考后,我找出了问题的关键:“情感”的缺失。表演之所以能打动人心,是因为演员能够将技巧与情感巧妙结合,创造出一个层次分明且情感丰富的艺术空间——演员如同情感的传递者,直接触及观众的心灵,引发深层的共鸣。于是,我调整了教学策略,决定让学生们走出课堂、走进真实的生活,让他们前往沈阳中街的刘老根大舞台实践。每天大舞台开戏前,学生们都会在室外广场为游客和观众演上一段精彩的高跷秧歌表演,目的是让他们在实际的表演场景中不断打磨技艺、提升水平。更为重要的是,通过与市民和游客进行近距离的互动交流,学生们得以更深入地领略乡土文化的独特魅力。在这一过程中,他们逐渐褪去表演的浮华,培养出源自内心深处的质朴与真实感,表演也更具感染力。此次实习课程的调整成效显著,学生们不仅技艺日益进步,还在实践中逐步探索并形成了属于自己的艺术表演风格,他们充满活力的表演吸引了众多游客驻足观看,甚至还收获了一大批忠实粉丝,每天都去看他们的表演。

很快,艺术学院的高跷秧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特点,我为学生们编排的高跷秧歌《取经路上》,满族秧歌《鼓鸣盛世》等节目在各类艺术赛事中屡创佳绩,特别是在2010年韩国马山国际演剧节上,他们以精湛的表演赢得国际社会的一片赞誉,我的心中涌动着难以言表的自豪感。近几年,我们的艺术团队已经跨越国界,将二人转这一民间艺术带到了美国、俄罗斯、塞舌尔等地,让世界各地的朋友领略到了二人转的独特韵味与魅力。

王俏:二人转进入高校教育体系,您觉得这对二人转自身的发展有多大的作用呢?

马力:二人转迈入高校这一里程碑事件,标志着其教育模式实现了从传统师徒传授向正规化学校教育的重大转型。这一转型犹如一股强劲的东风,不仅显著提升了二人转及整个曲艺领域的艺术地位与社会认可度,更为二人转的发展注入了源源不断的生机与活力。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传统的师徒传授方式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独特的传承价值,是二人转发展历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值得被珍视与传承。但随着时代的发展,现代化的教育体系也展现出其独特的优势。当现代化的教育体系与二人转的独特性相融合,二者便能相辅相成,共同为二人转艺术的繁荣发展助力。

受过高等教育的二人转演员,在知识结构和市场洞察力方面有着显著优势。他们凭借系统的专业知识,能够精准把握市场需求,创作出既保留二人转传统韵味又贴近现代观众审美趣味的作品,大大增强了二人转的市场适应能力。而高校丰富的学术资源,则为二人转的深入研究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二人转进入高校后,研究者可充分利用这些资源,对其历史渊源、技艺技巧、表演理论等进行全面而深入的剖析,逐步构建起完善的理论体系,为艺术实践提供坚实的理论支撑。

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是艺术发展的永恒动力。对于二人转这门艺术而言,深入的理论研究如同明灯,能够为其表演实践提供科学的指引与源源不断的灵感火花。然而,在重视理论的同时,我们更应清醒地认识到实践在二人转艺术中的不可替代性。二人转是一门活生生的表演艺术,其生命力与感染力皆源于舞台上的每一次实践与演绎。实践,无疑是这门艺术的灵魂与根基。鉴于此,为了确保二人转艺术能够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必须着眼于未来,从小培养孩子们对这门艺术的兴趣与热爱。通过系统的训练与指导,让孩子们在技艺的磨砺中逐渐领悟二人转的魅力,成长为这门艺术的传承者与创新者。惟有如此,我们方能确保观众在未来的舞台上,欣赏到更加自然流畅、情感充沛的二人转表演。而二人转艺术,也必将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绽放出更加耀眼夺目的光彩。

王俏:回首七十余年的二人转艺术生涯,您有哪些特别的总结与展望?

马力:我对二人转充满热爱,只要身体允许,我将不遗余力地为它贡献力量。在二人转的发展历程中,我参与了许多“第一次”的尝试。但回望过去,受当时条件和不确定因素的限制,很多工作未能达到我追求的完美。

时代的审美和艺术潮流不断变迁。虽然我的艺术生涯中有遗憾,但我坚信:只要我们解决好二人转人才的培养问题,为新人提供锻炼和成长的机会,当这批新人成长为中坚力量时,二人转事业定将迎来辉煌的高峰。

访后跋语

马力,这位黑土地上的艺术守望者,她的人生轨迹与二人转交织成一部鲜活的历史篇章。对她而言,二人转不仅是表演的形式,更是灵魂的寄托和心灵的归宿。每当人们谈起马力,总会想起她温婉而坚定的笑容。她的与世无争,展现了她的豁达与从容,更让人们对她艺术的专注与坚守深感敬佩。

但马力的一生,并非只有阳光与欢笑。90年的漫漫人生路,她经历了无数的风雨与坎坷,可无论身处何种境遇,她都能保持那份明媚与从容。二人转就像她心中的明灯,照亮着前行的道路。她对二人转的贡献巨大,却总以谦逊的态度回应赞誉,声称自己“一辈子都没从民间大学‘毕业’”。这份对艺术的谦逊与热爱,让人深感动容。马力的一生,是对所有艺术追求者的一种鼓舞与启示:真正的艺术,无关荣誉的多少,而在于能否始终保持那份对艺术的热爱与执着,能否在岁月的长河中,始终坚守自己的初心与梦想。

*本文系2024年度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文艺评论专项)“东北秧歌马力风格研究”(项目批准号:L24AWY002)的阶段性成果。

*为方便电子阅读,已略去原文注释,如需完整版本,请查阅纸刊。


采访人:王俏 单位:辽宁省文化遗产保护中心(辽宁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

《中国文艺评论》2025年第11期(总第122期)

责任编辑: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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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艺评论》专访二人转表演艺术家马力(“中国文艺评论”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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