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树魂》(黄昌勇、刘国平编剧,卢昂任总导演)讲述了林守根老人及其家族成员30余年如一日地造林、护林的故事。作品在福建周宁县后洋村黄振芳家庭林场事迹素材基础上加以改编,看完令人感慨万千。恍惚间,我想起了1986年观看的北京人艺话剧《狗儿爷涅槃》。这部话剧叙说狗儿爷同土地生死相依的关系,在剧中精心营造的迷离恍惚的氛围里,呈现了狗儿爷同土地命运攸关的坎坷遭遇,成为刻画那个时代精神状况的戏剧经典。而《树魂》有着类似的人与物之间作为命运共同体的关联结构,只不过该剧把人与土地的关系变成了人与树,同时把人与土地命运乖离的沉郁悲剧,变成了人与树之间命运与共的昂奋正剧。
整部剧动人心弦处集中表现在:一方面人与树唇齿相依、心性相通;另一方面树又深深地浸润进人的心性世界,甚至成为人的心性世界的象征形象,从而产生人树共生、人树同魂、树人魂牵、“树灵”通心的戏剧化效果。
大幕拉开,观众就被舞台上的群树和悬挂的戏名“树魂”所吸引。“树魂”二字提示观众,树是有灵之物,它的精灵同人的灵魂应当形成相互契合、魂魄相系的亲密关系。确实,全剧调动了多种艺术手法来点染这种树灵通心的关联。作为舞台主布景的树,历经树苗、幼树、壮树、成树、老树不同时期体积、年轮的递增,为主人公林守根从青年到老年的造林、护林经历提供了重要的外景见证,也为树灵通心的题旨表达和观众的理解提供了舞台总体象征形象。
剧中色彩的运用可谓丰富多样:树林特有的绿色同意寓号兵牺牲的红色,泥石流冲击下的沉暗之色与阳光下树林的金黄色,还有结尾时天上纷纷扬扬落下的多彩树叶,都同主要人物的活动、命运以及心境形成紧密关联。此外,声音的运用也颇富特色。如第一幕毁林中的狂风呼啸与树木被砍伐之声,营造出破坏和不安的氛围;第二幕造林时的鸟鸣声、水流声等,象征自然生机恢复;第三幕守林时,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与虫鸣鸟叫之声的交织等,展现出山林的宁静美好与剧情的更替转变,体现了林守根一家守林成果的同时,也烘托出人物内心的平静和坚定。还有,贯穿剧情并在林守根心里反复响起的军号声,准确外化出林守根从烈士墓卫士到维护烈士之魂的造林护林斗士的内心誓言,起到了提示和推动剧情的作用;敌人凶恶的嚎叫声,强化了林守根内心的历史记忆;畲族姐妹的民歌声、家人们的欢笑声,渲染了闽东地区的民风民情氛围;泥石流暴发时的音效,则给观众带来身临其境般的感受。
叙事上,该剧以年近80岁的林守根临退休下山前的浩茫心绪为主线,串联起他长达30余年艰苦卓绝的造林、护林史,展现人物经历过的毁林、造林、护林人生三阶段的心迹。通过他的深情回忆,众多人物逐一登场。同时,剧中展示了金鼎山、麒麟山被疯狂毁林后变成光头山的沉痛景象,以及经过主人公的植树造林,这里又重新出现了千亩林海的美好场景。
全剧注意刻画人物群像,从不同方面共同凸显“树魂”题旨。林守根为善良、仁义之人,从开始的坚守号兵烈士墓,到面对毁林恶果主动求变,他的心中响起了激越的军号声,喊出了“神山再也不能无树,大地再也不能无衣”的铮铮誓言。他带领长子长青上麒麟山和金鼎山植树造林,以实际行动恢复、守护植被,创造千亩林海的生态美景,完成从守灵人到“树神”“树魂”的转变。长青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弟弟长茂,忠厚地跟随父亲上山种树造林,风雨无阻、任劳任怨,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善良仁义品格,同时又与时俱进地让林场适应新时代变革节奏。长青之妻吴梅在泥石流中负伤后,端坐椅子上照看家庭和收集树叶,同样重情重义,成为丈夫造林和护林事业的贴心伴侣。长茂早年有个人私心,为筹集上大学路费,偷偷把花花卖给狗贩子却谎称走丢,母亲和嫂子在寻找花花时遇到泥石流,导致母亲去世、嫂子残疾,长茂学成后回报家族恩德,沉痛悔过并投身千亩林海建设。何建桥书记眼光长远、作风务实,不仅坚定支持林守根家族植树造林,而且多次拨开迷雾,成为他们事业的指路人和明灯。畲族姑娘蓝菁菁虽然真心喜欢长青,但懂得维护其婚姻和家庭幸福,乐意给林家提供友情援助。砖瓦厂厂长吴石说话带有方言口音,承担起“反面”喜剧性人物的角色设定,既烘托了主人公的精神境界,又加强了全剧的喜剧感和轻松氛围。这些人物群像围绕林守根这个中心,生动诠释了“树魂”蕴涵的丰厚与多样。
“树”在该剧中释放的总体象征意蕴,源于其深层寄寓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如孔子“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的比喻中,就包含了对树灵可通人心的早期感知。我们还可想到庄子用大树作比而对人生哲理的开阔思考;南北朝文学家庾信的《枯树赋》,化用《世说新语》中“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兴之言,写出了“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人树合一、树灵通心的千古名句;还有杜甫《古柏行》发出的“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的怨愤和感慨,说明杜甫亦相信树与人之间有着命运攸关的相通相融关联。它们作为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之精魂,已自然而然、“润物细无声”地浸入林守根家族成员的造林、护林足迹之中,成为引领他们数十年人生的内生之魂。该剧的精妙处正在这里,让树感通、浸润和见证人的心性,同时又让人的心性为树浸染上人类之魂魄颤动,从而实现人与树的心性涵濡,从中足以见出中华文明传统中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久远而深厚的突出特性及其底蕴。
不过若挑剔地看,该剧选择以老年林守根的心绪活动去回忆和串联起其30余年的造林、护林活动,确实有助于节约时间和叙事成本,但也难免对情节的集中、紧凑带来些微影响。此外,与长青的善良仁义相比,长茂回归后的感恩、悔过表现还可适当加强。同时,还可通过舞台布景或借助视频信息的展现,让林家的护林行动更好地镶嵌于当今全球生态文明建设的画卷中。
(作者:王一川,北京语言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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