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给摄影作品起名，似乎陷入了一种“起名难”的困境。“时光”“记忆”“远山”“流年”等词汇高频出现，“无题”“随拍”“街头掠影”等命名俯拾皆是。这种雷同化、庸俗化、随意化、浅表化的命名倾向，不仅像一层薄雾遮蔽了作品应有的光芒，更深层次地折射出摄影创作在意义表达上的困顿。为作品命名，绝非简单地贴上一个标签。它是图像符号与文本符号的交汇点，是引导观看、建构意义、激活阐释空间的关键一步。

《雪落梵境》

摄影自其诞生之初，便携带一种天然的“指示性”，即影像与被摄物之间存在着物理性的因果联系，所以照片常被视为“真实的痕迹”。然而，影像的所指却并非透明固定，它天然具有一种“多义性的暧昧”。罗兰·巴特在《影像修辞学》中剖析，在影像的知觉讯息（即画面本身）之外，常需要一个语言讯息来引导解读。此语言讯息功能有二：一是“锚定”，即利用文本将图像浮动的意义固定下来，引导观众走向某一主导性的解读路径；二是“接替”，即文本与图像互为补充，共同推进叙事。摄影作品的命名，正是这种“锚定”与“接替”功能最为凝练的体现。一个成功的命名，绝非对画面的简单描述（有时只会造成冗余），而应是在尊重图像开放性的前提下，为其注入新的意义维度，实现意义的“溢出”。譬如，解海龙的《我要上学》，这个标题以其朴素的陈述语气，将女孩的眼神从个体的“求知”，锚定到中国“希望工程”这一宏大的社会叙事中，使私人表情升华为时代符号。反之，一个如《岁月静好》般泛化的命名，因所指过于宽泛，无法实现有效的“锚定”，反而让意义滑向空洞，丧失了命名的建构力。

从现象学与心理学的视角看，我们欣赏照片并非被动接收，而是一种主动的、带有意向性的意识活动。标题在观众接触图像之前，就已经预设了一个“视域”，悄然塑造着我们的“前理解”，引导着我们直观感受的方向。倘若依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之家”，那么摄影作品的命名便为我们准备了进入图像世界的“家”，我们由此“住所”出发去直观影像的本真。譬如，面对安塞尔·亚当斯的一幅月下风景，若仅标为《风景》，观众的视域可能局限于一般性的自然审美。但当其被命名为《月升，赫尔南德斯，新墨西哥州》时，标题便构建了一个具体的地理与时空视域，引导观众不仅观看“风景”，更去直观“此地此刻”的光线、地质与氛围，感受一种基于特定时空的“地方精神”。这种命名方式，与摄影的“瞬间性”和“地点性”本质深刻契合，强化了影像的现场感与真实性。反之，随意化的“无题”或“随拍”，在多数情况下等于放弃了构建视域的责任，将解读的困难全然抛给观众，削弱了创作者的主体性表达。

进一步看，命名亦是一种话语实践，它既是个体艺术观念的凝结，也深深嵌入特定的文化语境之中。米歇尔·福柯的话语理论认为，命名的选择受制于特定时代、群体的知识型构和权力关系。当下命名中“诗意化”词汇的扎堆出现，某种程度上正是网络时代一种流行视觉美学的反映，是某种被规训的审美趣味的无意识流露。因此，具有“文化自觉”的命名显得尤为重要。它要求创作者超越陈词滥调，从深厚的文化资源中汲取养分，形成个人化的命名话语。譬如，郎静山的集锦摄影常以《晓风残月》《松荫静坐》等为题，其命名深得中国传统山水画“题画诗”之神韵，文字与图像共同营造出一个超越现实的古典意境世界，标题成为作品文人气质不可或缺的部分。当代摄影师严明的《大国志》系列，其标题宏阔而含蓄，它既指涉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国家，更隐喻一种深沉的历史感与集体心理状态，为系列中的具体影像提供了一个沉重的、可供反复咀嚼的阐释框架。这种命名，是对全球化影像浪潮中如何确立自身文化身份的一种主动回应。

在涉及人物，尤其是特定群体（如少数民族、边缘社群）的纪实摄影中，命名还关涉伦理维度。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警示，摄影行为本身可能隐含一种掠夺性的权力关系。命名，作为对拍摄对象的一次“再表述”，若处理不当，极易陷入“他者化”的陷阱，即用猎奇、怜悯或俯视的视角为其贴上标签。因此，伦理的命名要求创作者保持谦卑与克制，尽可能避免过度抒情化或标签化的概括，转而追求一种平等、尊重的观察视角。譬如，在吕楠的《四季：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中，“四季”一词巧妙地暗示了时间循环与生命节律，而非直接定义或评判藏人的生活。它以一种平实而富有诗意的态度，将对象置于自然与时间的宏大叙事中，彰显了对其文化与生命方式的尊重。这种克制，反而赋予了作品更持久的力量与尊严。

简而言之，为摄影作品命名是一项深具学理内涵和人文意蕴的创造性活动。它游走于符号的“指示”与“溢出”之间，关乎现象学的“视域”构建，是一种嵌入文化语境的“话语实践”，并在特定题材中凸显其“伦理维度”。在图像泛滥、注意力稀缺的时代，一个深思熟虑、恰到好处的名字，是创作者赋予作品的第二次生命，是帮助其在时间的洪流中不被淹没的“锚”。它要求我们不仅用眼睛观看，更用心灵感悟，用头脑思考，在按下快门之后，继续完成这场关于意义、观看与表达的严肃修行。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为沉默的影像找到真正能与之对话，并能穿越时空的“声音”。

*本文原刊于《中国摄影报》2025年12月30日第100期第3版。

（作者：都布，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办公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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