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托物言志、寓理于情,展现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的独特发生及运思方式
诗中“言志”,并非我们通常理解的表达作者的思想观念,当然又不排除思想观念的蕴含。如果将“志”理解为抽象观念的表达,则是我们的某种“误区”。《毛诗序》有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唐代经学家孔颖达将其阐发为:“作诗所由,诗者,人志意之所之适也。虽有所适,犹未发口,蕴藏在心,谓之为志。发见于言,乃名为诗。言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而卒成于歌咏。故《虞书》谓之‘诗言志’也。包管万虑,其名曰心。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外物感焉。言悦豫之志,则和乐兴而颂声作,忧愁之志,则哀伤起而怨刺生。《艺文志》哀乐之情感,歌咏之声发,此之谓也。正与变同名,曰:诗以其是志之所之故也。”这里不能导出“志”就是理性思想的意思,而是呈现出“志”乃是情感意向的性质。“志之所之,外物感焉”,突出说明志的指向性与感物契机的内在联系。
“托物言志”,确乎是中国的文学艺术,尤其是诗歌的发生方式。文学艺术的发生,是“托物言志”的结果。中国古代诗学中的“比兴”,都是“托物”。比是“比方于物”,兴是“托事于物”,二者的共同之处在于“托物言志”。虽然比兴在中国诗学中是两种方式,但在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的《文心雕龙·比兴》中,则合为一体,是一个合体的审美范畴。《比兴》篇的赞辞中指出:“诗人比兴,触物圆览”,道出艺术发生的普遍性质,即“触物起情”。“寓理于情”,是由“托物言志”而形成的理性与情感中和的审美形态。于作家和艺术家而言,情理两端,不可执一而偏。反对抽象言理,在诗论和其他艺术理论中都是符合审美规律的。
(图片选自电影《长安三万里》)
二、言简意赅、凝练节制,彰显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的创作原则与美学风格
中国的文艺创作一向以“尚简”为原则,这并非是空洞的、抽象的“简”,而是包含更为丰富、渊深博大的内涵。《文心雕龙·物色》中提出:“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则虽旧弥新矣。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又提出“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的命题。唐代诗论家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有“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句,并非指写作时不要一字,而是指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含蕴效果。中国绘画中的“尚简”倾向尤为普遍,如《宣和画谱》中北宋时期画家葛守昌认为:“形似少精,则失之整齐;笔墨太简,则失之阔略。精而造疏,简而意足,唯得之于笔墨之外者知之。”
“简而意足”,是“尚简”的本意。元代四大家之一的倪瓒指出:“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通过“逸笔草草”的简略笔墨,来表达内心的“逸气”。文艺理论家伍蠡甫指出:“我国古代关于礼、乐、诗、文的尚简观点,旨在善于观察、识别、抽取对象的东西并概括出来。影响所及,绘画的表现形式和风格,也讲求要而不繁、切中肯綮,树立了减削迹象以增强意境表达的审美准则。”其他艺术门类中也多有尚简的论述。“凝练节制”,是在尚简的观念下,对于艺术媒介运用的原则。对于文学艺术创作的表现而言,言简意赅、凝练节制是对中华民族审美特质的高度概括。
三、形神兼备、意境深远,熔铸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的精神内核和意境追求
形神兼备、意境深远,是对于作品的审美形态而言的,也是最具标志性的中国艺术精品的特征,笔者称之为“作品审美存在的独特方式”。形神关系,本来是中国哲学中的重要问题,究竟是形为主,还是神为主?这在从两汉到魏晋南北朝的哲学思想中是一个大问题。例如,《淮南子》中提出“神主形从”之说:“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形神观后来衍生为“神灭”论和“神不灭”论的论争。所谓形,本来是指人的身体或肉体,神则是指人的灵魂。例如,东汉思想家王充主张“神灭”论,认为“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后来佛教思想家慧远,则大力主张“神不灭”论,为其“三世轮回”说的哲学依据。慧远在其《形尽神不灭》一文中提出:“夫神者何耶?精极而为灵者也。……神也者,圆应无生,少尽无名,感物而动,假数而行。感物而非物,故物化而不灭;假数而非数,故数尽而不穷。”
到了艺术领域,形和神的涵义都发生变化。形指作品的形象描绘和形式刻画,神是指作品的内在神韵与灵性。如果关涉人物时,则指人物的精神气韵。以南朝画家宗炳为例,宗炳是慧远的“私淑弟子”,也是南北朝时期重要的佛学学者,还是南北朝时期的画家和画论家。他的佛学论文《明佛论》(另名为《神不灭论》),在当时是重要的佛教思想文献;而其画论经典,则是《画山水序》。这二者分属两个领域,却有非常深刻的内在联系。在《明佛论》中,他将“神不灭”的思想注入自然界之中,提出“山水有灵”的观念;而在《画山水序》中,形与神的概念内涵,都发生明显的变化,提出“以形写形,以色貌色”,前一个“形”,是指画家内心生成之形,后之画论所谓“丘壑内营”,后一个形,则是指山水作为对象之形貌。《画山水序》中又讲“应会感神”“神超理得”,都不是指人的灵魂,而是指人的内在精神。
魏晋时期画家顾恺之提出“以形传神”的命题,正是形神兼备的要求,其以写形为手段,以传神为目的。但如果以为这是重神而轻形,则是一种误解。宋代苏轼提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则是轻形而重神。金代诗论家王若虚通过为苏轼辩解,阐发其形神兼备的观念,他指出:“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夫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画。命题而赋诗,不必此诗果为何语。然则坡之论非欤?曰:论妙于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明代诗论家杨慎则明确提出形神兼备的观念,他举苏轼这四句诗后评价说:“东坡先生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言画贵神,诗贵韵也。然其言有偏,非至论也。晁以道和公诗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其论始为定,盖欲以补坡公之未备也。”杨慎的观点,是颇为中肯的。
“形神兼备”在中国文学艺术作品的价值论中,是一个具有相当普遍意义的尺度。“意境深远”与“形神兼备”,有着内在的逻辑关系。只有具备“形神兼备”的美学品格,方能成为“意境深远”的佳作精品。中国的文学艺术作品,以意境为最核心的审美范畴,完全可以与西方美学及文论中的典型范畴相颉颃。意境理论在中国文艺理论中的发展中源远流长,渐至成为具有最高审美价值定位的理论。近代美学思想家王国维以境界(意境)作为文艺作品的最高品级,提出“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自成高格”。不惟诗词,王国维对戏剧也是以意境为最高:“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在这里,不惟诗词,不同的艺术门类都是以意境为最高审美价值。
四、中华美学精神具有强大精神活性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出:“整体,当它在头脑中作为被思维的整体而出现时,是思维着的头脑的产物,这个头脑用它所专有的方式掌握世界,而这种方式是不同于对世界的艺术的、宗教的、实践—精神的掌握的。”“艺术掌握世界的方式”,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一个基本的命题,揭示人类艺术活动与其他活动所不同的特有的思维方式、反映方式和实践方式。中华美学精神,是融合认识论、实践论和价值论为一体的。“艺术掌握世界的方式”这个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深刻命题,让我们对中华美学精神的理解更为深刻。这是探索人类艺术活动奥秘的钥匙,其不仅是认识的,也是实践和创造的。中华美学精神是“艺术掌握世界的方式”的中国模式,从历史深处走来都呈现中国式的“艺术掌握世界的方式”。
中华美学精神是中华美学的集中表述,也是贯通古今、体现于中华文学艺术发展历程的根本精神气质,其紧紧围绕文艺审美,体现出与其他审美领域有所不同的美学规律。中华美学精神生长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与精神的土壤之中,并且在其深处,与中华民族的哲学观念有着紧密的关联。例如,托物言志,其实是与中国哲学中的感应思想深刻契合的。中华美学精神既非僵化的,也非凝固的,而是充满不断创新发展的活力。其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根脉,汲取中华民族历史文脉和文学艺术的养分,而不断生发出新的题材内容,并且体现于艺术形式的突破。“传统文化也好,中华美学精神也好,它们都是需要以创新来引导继承的。只有通过创新,它们才能使传统存活下来。因之,即便是在‘中华美学精神’中寻找某种‘不朽’的因素,那这种所谓‘不朽’,也不是一种凝固僵硬的东西,而是指它在当代乃至未来仍有一种精神活性。而且这种活性,又可以优化当代的美学生态,使得当今的文艺和审美更加具有朝气与活力。所以说,‘中华美学精神’是存在于时间之中的,只是这个时间不能被解释为一种静止的时间,而应当被解释为像真理一样是个流动的过程。”
中华美学精神具有强大的精神活性,在当今文学艺术创作中生发着耀眼的光芒,展示出蓬勃生命力。广大作家艺术家,以“文化自信”作为内在的动力,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根基、为资源、为沃土,在艺术形式上又进行大胆的突破,涌现诸多精品力作。例如,《哪吒之魔童闹海》等作品,以中国古代神话为题材而创新,《长安三万里》《长安的荔枝》等,以文学史和文学作品作为素材,颇为受众推崇。
托物言志,寓理于情,对于当代的作家和艺术家而言,更在于创作的及物性。不是封闭于个人情感和生活小圈子里,不是关在象牙塔里“闭门造车”,而是主动地投身于我们这个伟大时代,体验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感情,放眼祖国前所未有的盛大气象,才能真正创造出当代的艺术精品。不仅是题材的创新,还有艺术形式和创作方法的创新,也只有在与自然和社会事物的亲密接触和深层体验中才能获得。例如,当代画家杨留义先生的城市山水画,突破传统山水画的画法和格局,呈现出具有崭新城市面貌和自然景观浑然一体的壮美画面,其《故宫金秋》《奥运之光》《熙和清心》等城市山水画的代表作,既有传统山水画的笔墨神韵,又有当今城市新貌的境界,堪称当代山水画创作的创新样本。
中华美学精神是对中华民族的文学艺术创作的审美观念、创作原则和价值取向的凝练与概括,也是中国人的艺术审美观的集中体现。其不仅存在于文学艺术的长河中,也活跃在当代中国的文艺工作者的审美观念和创作活动中。中华美学精神具有的精神活性,一方面是传承,另一方面是发展,这对于中华美学精神及其标识的深入理解,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与价值。
*本文原刊于《人民论坛》杂志2025年第18期。
(作者:张晶,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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