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由国家广播电视总局重点指导、北京市广电局重点扶持并列入“北京大视听”重点文艺项目的电视剧《归队》,以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抗日联军的活动为历史背景,讲述了抗联小队在一场惨烈的战斗中被打散,但他们秉持着“只要打不死,那就打不散”的坚定信念,历经千难万险、生死考验后再次集结归队的故事。该剧播出后,引发业内关注和观众热议。本期两篇文章,从东北抗联精神的影像转译与影视创作手法的创新表达两个方面展开深入解析,探讨如何更好地以文艺作品感悟历史,传承抗战精神。
从“打不死”到“打不散”——《归队》对东北抗联精神的诠释
徐海龙,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反映东北抗联历史的影视作品不在少数,从20世纪的《归心似箭》《最后八个人》《步入辉煌》到新世纪以来的《杨靖宇将军》《悬崖之上》,这些作品从各个角度展现了这段林海雪原上的红色史诗。近日热播的电视剧《归队》塑造了普通战士的群像,但叙事重点并不是他们在战场上的奋勇杀敌,而是部队被打散、战士回乡之后的生活。
《归队》中,鲁长山、汤德远等抗联战士从极端恶劣残酷的战场环境中幸存回乡、暂时“复员”,其生存条件无疑出现了巨大好转。从人之常情来讲,这些人物可以就此告别战场和部队,选择安稳生活,但他们为何能从“打不死”(回乡)发展到“打不散”(归队)?这成为该片的叙事主线。可以说,创作者在叙事进程中有意识地从地缘、亲缘、政缘三种社会关系上,回答了这一问题,从而彰显了东北抗联精神的独特光辉。
所谓地缘,是指人们在一定的地理范围内共同生活、活动而交往产生的人际关系。《归队》通过人物言行、场景和影像,真实展现了抗联小分队在东北大地的作战与生活,尤其是在部队被打散后,鲁长山、汤德远等抗联战士或返乡回家,或在松林镇暂时落脚,此时作品展现出东北特有的地缘文化。《归队》里的抗联士兵与当地百姓的关系立体、多维。例如鲁长山混在挖参队里,汤德远回乡经商、娶妻生子,高云虎与松林镇的酒馆老板娘大阔枝暗生情愫,兰花儿成为山寨头子小白马的“压寨夫人”。由此,剧中为观众展开一幅丰富的风土人情和社会画卷。更重要的是,这些场景不仅展示地缘文化,也衬托着隐于民间的抗联战士的自我身份意识和斗争信念。例如高云虎和福庆正是在二人转演出中引出了日本“坐探”(间谍)游世龙;鲁长山带着田小贵混迹于挖参队,之后卖参筹集军费;兰花儿在做“压寨夫人”的日子里,悉心照料山寨兄弟,发动大家加入抗联队伍。这些从战场归来的战士同百姓结成了密切关系纽带,融入到松林镇、田家屯的地缘关系之中,让观众在目睹战场场面的残酷之后,感受到一股亲切熟稔的乡土气息。
在地缘关系基础上,《归队》进一步为人物发展出更深层的亲缘关系。剧中,鲁长山回家后,面对的是守候多年的妻子和不肯认爹的儿子;汤德远的母亲因思念儿子而双目失明;“富贵人家的儿子”田小贵衣衫褴褛地回来后,让父亲又气又心疼。这些家族关系没有因人物角色当初离家抗日而断裂,反而随着角色归来而更显紧密、珍贵。此外,兰花儿和高云虎虽然失去了父母,但是却分别与小白马、大阔枝产生了爱情。战火中的亲情和爱情为这些“打不死”的抗联战士提供了巨大的心灵慰藉。
《归队》里极富乡土质感的地缘和亲缘文化让这些“打不死”的抗联战士暂时摆脱了艰苦卓绝的战斗岁月,获得了安稳生活,也为他们设置了“两难抉择”——人物角色还愿不愿意归队,队伍如何实现“打不散”?这就要归结到政缘这一点。政缘是激发思想共鸣的旗帜,体现了《归队》群像共同的信念和理想。首先,经历战火淬炼的抗联战士的理想信念和战斗意识已经铭刻于骨、融化于血。即便是故土难离、家人难舍,但八棵松下的集结令始终萦绕在脑海。我们看到,即使回归平民生活,但高云虎和福庆仍在松林镇铲除了日本“坐探”游世龙;曾是狙击手的田小贵抚摸着护院家丁的步枪,对昔日的战场心驰神往;汤德远虽然对上门寻找他的排长鲁长山避而不见,但在睡梦中还是看到战友对他的呼唤;兰花儿在伤好之后立即告知小白马自己的抗联身份;而鲁长山更是近乎执拗地固守重建队伍、坚持斗争的信念:“鬼子还在,就不能停。”其次,围绕在抗联战士身边的平民角色也大都遭到日寇的迫害,小白马以前参加过义勇军,大阔枝虽周旋于三教九流之间,但侠肝义胆的她痛恨日本的殖民统治。他们都胸怀勇赴国难的民族大义,这就为这些角色最终理解和支持抗联战士的归队行为提供了合理性。最后,抗联战士的群众工作能力和人格力量发挥了巨大作用。例如鲁长山在准备离家寻找战友之际,妻子问:“这个国家比俺家还重要吗?”鲁长山回答道:“日军不仅要扒中国人祖坟,还要把咱们的先人挫骨扬灰,你说要紧不要紧?”同样的,兰花儿怀孕后攥着小白马的手说:“孩子不能生在日本人踩着的土地上”,暗合了“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的东北抗联标语,最终坚定了小白马和弟兄们的抗日决心。
《归队》里塑造的抗联战士形象,成功将党性与人性、人格统一起来,将理想信念内化于心、外化于行。作品合理、顺畅地描写出人物的“突围—失散—觉醒—寻找—归队”的转化过程和生命弧光,从而凸显了抗战烽火中英雄儿女情的浓烈与高洁,反映出共产党人的坦荡心胸和崇高情操,再一次书写了东北黑土地上军民同仇敌忾、共御外侮的红色历史,也为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历史样本。
冷峻与温暖的交融 史诗与日常的平衡——《归队》创作手法探析
李蕾,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光明日报影视与舞台艺术编辑室副主任、高级记者
冰天雪地,凛冽刺骨,鲁长山俯身捡拾路上的马粪,挑拣其中未被消化的玉米粒吃——电视剧《归队》开篇就以这样一个令人震撼的场景,将观众拉回到八十多年前东北抗联最艰苦的岁月。这段情节以1938年冬天为背景,那正是东北抗联斗争最艰难的时期。日军实施残酷的“归屯并户”政策,将百姓强行迁入集团部落,把原野村落变为无人区,彻底切断抗联的粮食供应。在饥寒交迫的极端条件下,抗联战士依然坚持斗争,用生命和热血书写中国抗战史上的悲壮篇章。
《归队》在叙事结构上大胆创新,采用多线并行、交叉推进的方式拓展表达维度。与以往抗战题材创作多聚焦宏大战场和激烈战役不同,今年涌现的许多相关题材作品倾向于从更细微、更日常的视角切入历史讲述。而《归队》正是这一创作趋势中尤为突出的代表。剧中,抗联小分队在拐子河的战斗中遭遇重创后被迫分开,六位队员各自踏上艰险曲折的归队之路。排长鲁长山与田小贵意外闯入参帮,获得一株百年老参。为了实现参把头卖参为部队筹集物资的遗愿,二人周旋于阴险的特务与精明的商贾之间,在利益算计与江湖道义的博弈中展现非凡的生存智慧。福庆先是与高云虎落入黑矿山,经历惊心动魄的矿难,后又与汤德远一同陷入暗无天日的日本劳工营,在非人折磨中坚守抗争火种。兰花儿负伤后,被落草为寇的葱山小白马所救,两人渐生情愫。然而兰花儿始终不忘归队的使命,试图以抗日大义说服小白马,带领山寨队伍下山抗战。与此同时,高云虎在矿难中侥幸生还,被豪爽泼辣的酒馆老板娘大阔枝收留。他暗中查出黑矿山故意制造塌方事故、以残害矿工性命骗取抚恤金的真相,决定杀死幕后黑手游世龙,为死难工友讨回公道。这些线索既独立成篇,又彼此交织,共同绘就一幅个体命运与家国情怀紧密相连的抗战画卷。
多线叙事不仅能拓展剧集的空间维度,更通过每个人物的独特经历,赋予了“归队”主题更加丰富的思想内涵。对鲁长山来说,归队是组织与责任的召唤;对汤德远来说,归队是忠孝两难间的权衡与抉择;对田小贵来说,归队是褪去富家少爷身份、在战火中塑造自我的精神淬炼;对兰花儿来说,归队是革命理想与个人情感交融的毅然奔赴;对高云虎来说,归队是从温柔乡到战场的成长转变;对福庆来说,归队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坚持。但无论经历何种境遇,他们一直铭记离散之际立下的约定:“奔牡丹江松林镇以北的八棵松去,在那找到最粗最高的那棵松树,把自己的号刻上去。”最终,所有奔赴都在松树下交汇,抗联战士们不仅完成了身体意义上的集结,更实现了精神层面的回归。这样的设置,使《归队》突破了传统抗战题材的叙事框架,升华为一部关于信念、成长与生命选择的时代寓言。
将叙事根植于真实的历史肌理与人性逻辑,展现普通人在忠孝、情义之间的艰难抉择。《归队》是高度戏剧化的故事,但观众却觉得特别真实。这是因为创作者始终将叙事根植于真实的历史肌理与人性逻辑。编剧高满堂早在创作“《闯关东》三部曲”期间,就采访了三十多位抗联战士,积累了珍贵的一手史料。这次为创作《归队》,他再度深入东北,寻访第八十八国际旅的后人。这些素材被真实而克制地写进了剧情当中,例如抗联小分队分食一块饼子,转了一圈仍未分完,这些细节真实揭示了抗联战士所面临的极端困境,以及绝境中不曾熄灭的人性光辉。
更难得的是,剧集并未将英雄的坚定表现为从不动摇,而是真实地刻画他们于小家与大家、个人情感与民族大义之间所经历的痛苦挣扎与艰难抉择。汤德远逃出日本劳工营后回乡,面对年迈体弱、亟待照顾的父母,一度陷入是尽孝还是归队的剧烈挣扎;高云虎在大阔枝的酒馆中体会到温暖情谊,也削弱了他重返战场的决心;而鲁长山归家后,看见妻子憔悴的面容和孩子陌生的目光,亦为多年疏于照顾家庭而深深愧疚自责。这些细腻真切的情感刻画,不仅没有削弱英雄的形象,反而让他们更加血肉丰满。因为他们不仅是战士,也是儿子、父亲、爱人,有着普通人的牵挂与软肋。在犹疑、痛苦与自我拷问之中,他们的选择显得愈发真实而珍贵。
在刻画抗联战士的归队历程同时,作品还将叙事视野拓展至东北的广阔社会图景。从苍茫的深山老林到喧闹的市井酒馆,从神秘的采参林场到残酷的金矿矿山,该剧塑造了众多形形色色的立体人物。这些人物性格鲜明、动机各异,共同构筑起东北社会复杂多样的面貌。在辽阔而细腻的叙事中,那些于苦难中挣扎前行、却依然选择坚守信仰的灵魂,显得更加真实而鲜活。这些生命个体汇聚成抗日战争的有生力量,共同书写出中国必将胜利的历史答案。
冷峻风格与烟火气息在镜头下交相辉映,《归队》成功营造出一种独属于东北的美学风格。在艺术表现上,剧组深入辽宁、吉林等地的林海雪原,在零下30℃的环境中实景拍摄几十个主要人物、将近1400场戏。该剧镜头下的东北既有白山黑水的广袤厚重,又有荒原雪林的肃杀粗犷。尤其是八棵松的场景极具象征意义,在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中,一棵松树屹然挺立。这里作为归队的终极目的地,不仅是地理坐标,更是精神信仰的视觉化身。剧集还在冷峻的基调中注入了浓郁的生活气息。硬到咬不动的野菜饼子、露出飞絮的棉袄等物品,成为那段艰苦岁月的真实注脚。
不过,剧集并未沉溺于对残酷与冷峻的单向描摹,而是为温暖日常留下充分言说的空间。福庆与高云虎轻松搞笑的互怼日常、小白马对兰花儿深情而笨拙的守护、鲁长山老婆对鲁长山的理解与照顾等,这些生动片段与质朴粗粝的东北方言交织在一起,不仅展现了黑土地人民苦中作乐的豁达天性,更在残酷的战争背景下勾勒出人情的热度。这种冷峻与温暖的交融、史诗与日常的平衡,正是《归队》的艺术魅力所在。
抗战胜利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英雄传奇,而是一群普通人在极端环境下依然选择坚守、选择归队的集体史诗。在抗战胜利80周年的今天,这种“归队”精神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它关乎信念,关乎选择,关乎每个人在时代中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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