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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极岛》有争议,因为它面临一个先天的挑战(龚金平)

2025-08-12 阅读: 来源:“文汇文艺评论”微信公号 作者:龚金平 收藏

2024年上映的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讲述了抗日战争期间,中国渔民冒死救援英国战俘的感人事迹,不仅为那些一度被遗忘的拯救者正名,为当年的受难者及其后人发声,也使日本侵略者残忍邪恶的过往被看见、被鞭挞。

当电影《东极岛》决定用故事片的形式重新演绎这一题材时,观众难免既期待又忐忑。

纪录片可以从不同视角来一点点拼凑、还原那段过往,通过创作者的细致梳理与深入挖掘,慢慢深入历史的幽深晦暗之处,并打捞岁月中最感人,最光辉的部分。

同时,纪录片可以频繁使用“间离”效果,对观众对进行直接的主题宣讲。

故事片则要努力隐去人工编排的痕迹,使情节自然又合理地展开,让观众与艺术世界深度共情,进而在一种“眩晕”般的沉浸状态中,得到心灵的触动和思想的启迪。

因此,故事片在重构历史事件时,会遇到更多的叙事挑战。

此外,该事件涉及的内容虽然震撼人心,但对于故事片来说却尽是“短板”:主角是一群中国普通渔民,他们身上可能缺乏传奇叙事所需的英雄光芒和硬汉气质;中国渔民救助英国战俘的义举,更多源于朴素的善良本性与祖训传承,未必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因而难以展现复杂的人物成长弧光。

凡此种种,决定了《东极岛》必须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进行必要的艺术加工,才能满足故事片的叙事要求。至于艺术加工的尺度把握与艺术手法运用是否得当,需要观众作出自己的判断。

在历史真实与艺术创作间寻找平衡

《东极岛》虚构了阿赑、阿荡这对性格鲜明的兄弟,以及阿花这个充满粗犷野性之美的姑娘。这或许是创作者在历史真实与艺术创作之间找到的平衡点:既保证主线情节的历史根基,又能在虚构角色身上强化戏剧张力和情感深度。

只是,当完全杜撰的人物成为历史壮举的代言人时,会不会削弱事件本身的真实性?人为地强化戏剧冲突,会不会陷入过度煽情、消费历史的窠臼?

在仅有263人的封闭小岛上,健康性感,彪悍狂放的阿赑与阿荡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为此,影片巧妙地——或许也略显无奈地,将两人设定为吴老大从海上“捡来”的孤儿,既规避了交代人物成长背景的繁琐,又通过两人可能是“海盗后代”的身份,来合理化解释兄弟俩超乎常人的水性、惊人的战斗力。

女主角阿花则是吴老大从人贩子手上解救的养女,也可归入“无根浮萍”型人物。

当三位主要角色都因缺乏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而与当地渔民群体形成了显著区隔,这种处理方式暴露出商业类型片在改编真实历史事件时常见的困境:拘泥于史实容易显得平淡呆板,放飞想象力则会破坏题材的严肃性。

为顺利推进情节发展,影片还不得不引入两位“翻译”:懂日语的李元兴和略通英语的陈老师。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岛上自然不会有这种人才,创作者只好强调他们也是外来者。

当影片中的情节转折、高潮,以及泪点和煽情点,全部来自五位外来者,东极岛的渔民除了吴老大有一些戏份外,大多沦为面目模糊的背景板,且他们经常戴着斗笠,连清晰的面容都难得一见,这对于当年的平民英雄而言是极不公平的。

同时,影片缺少铺垫地渲染了阿赑与阿荡的性格差异和价值观对立,并借机将岛上的村民分成两派:以阿荡为首的“大义派”,坚持人道主义情怀和反抗决心;以阿赑、李元兴、陈老师为代表的“自保派”则一度选择隐忍求生。

这种少数与多数的对比,可能反映了真实历史情境下的人性常态,但“大义派”一方居然只有阿荡一人,这多少有点不合常理。

更重要的是,影片不断强调阿荡的“赤子之心”,将救人于水火视为他的天性和本能。如此一来,人物形象的单薄与空洞就难以避免。

当然,在“自保派”身上,影片成功地通过一系列关键事件,勾勒了人物的觉醒与成长轨迹。

从日军虐杀边家三口与吴老大,到阿荡身中数枪而亡,再到陈老师被活活烧死,直至屠村威胁迫在眉睫,这些接连不断的日军暴行如同重锤,击碎了村民们最后的侥幸心理。他们意识到,在侵略者突破人性底线的残暴面前,忍让只会招致更大的灾难。

当“海上有难,必救”的祖训与自救、保卫家园的现实需要产生共振时,这场英勇悲壮的海上救援便水到渠成。

可见,影片围绕阿赑等人展开叙事时,以层层递进的情节推进方式,既保持了叙事的紧迫感,又真实展现了战争环境下普通人精神世界的蜕变过程,让角色的内心嬗变显得合情合理、令人信服。

对民族觉醒的“非典型”书写

《东极岛》在叙事进程中嵌入了大量“反套路”的设置,每当情节发展让人产生“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时,剧情可能会急转直下,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带领观众经历不一样的情感体验。

阿荡救助英国战俘纽曼之后,两人通过笨拙的交流建立起对“家”的共同理解,观众不由设想他们会发展出一段跨越国界的情谊。然而情节行至中途,纽曼竟被日本军官残忍斩首。

人物这一突如其来的命运转折,让银幕内的阿荡与银幕外的观众同时陷入震惊。这种震惊既源于观众观影惯性的失效,更赤裸裸地展现了侵略者的残暴本质。

还有阿荡的死亡,也让观众难以置信:原来主角会这么早就退场?故事临近尾声时,阿赑与阿花近在咫尺却阴阳相隔的一幕,同样让观众难以自持。

这些精心设计的情感爆发点,不仅以极具冲击力的方式控诉着日军的暴行,更升华了影片的精神内核,即通过中国人为守护大义而献出生命的壮举,高扬了中华民族在危难时刻所迸发出的崇高精神力量。

影片在叙事视角的处理上,似乎存在明显的断裂感。

开篇以阿赑的第一人称旁白展开,交代人物关系与背景;结尾却突兀地切换至老年阿花的回忆视角,借其之口道出“生而为人,应该互相帮着点”的主题宣言。

这种叙述视角的随意转换,既未通过不同叙述者展现事件的多个面向,也未能利用视角差异展开人物之间的深度对话,显得生硬而随意。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影片的多个叙述视角,以及有点松散的叙事结构背后,其实有创作者独到的设计逻辑,也就是以“情感接力”的方式,完成叙事链条的精心串连:

阿荡的善举感动了纽曼,纽曼挺身而出的担当精神让阿荡肃然起敬;纽曼之死又唤醒了阿荡更深层的内心觉醒;村民的惨死触动了陈老师,陈老师与阿荡的殉难则感召了阿赑;阿赑的毅然决然又点燃了阿花内心的豪情;最终,阿花的勇气和决绝成为唤醒全体村民的火焰。

这种环环相扣的情感传递方式,相当于用“散点透视”的手法,通过多个叙述视角的组合,让每个主要人物都成为历史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并在叙事进程中不断积蓄力量,推向海上救人大战的情节高潮。

这样,影片既避开了个人英雄主义的俗套,又展现了一个民族集体意识的复苏。正是这种如浪潮般层层推进的觉醒力量,既令侵略者胆寒,又让受难者发自内心地感佩。

家国叙事背后的人性分野

影片最动人的地方,在于它揭示了人性中最朴素的情感共鸣。无论是东极岛的渔民,还是英国战俘纽曼,他们对“Home”(“家”)的眷恋如出一辙。这种共通的人性基础,让不同种族、不同语言的人们能够产生深沉的情感连接,进而深化影片关于人道主义与生命尊严的主题表达。

如此看来,影片将阿赑与阿荡设定为无根的海盗后代,其实颇有深意:让两个原本漂泊无依的灵魂,在救助他人的过程中,逐渐建立起对“家”的认知,萌生对“家园”“家乡”的依恋。

以他们为代表,影片展现了中国普通人如何从守护小家的质朴愿望,升华为捍卫家园的恢宏勇气,并见证了家国情怀如何从最朴素的家庭观念中孕育而生。

影片还呈现了一个发人深省的文化对比:当中国渔民与英国战俘都因对“家”的深情而同仇敌忾时,日本侵略者却完全缺失这种人性化的情感纽带,他们决定让英国战俘随船沉没并屠村时,竟无一丝犹豫和悲悯。

可见,在军国主义的洗脑下,日军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个体,而是没有人性的战争工具。

这种人性的异化在中国人的夜葬场景中展现得淋漓尽致。面对送葬队伍,日军以违反宵禁为由开枪射杀。李元兴不由怒吼:“你们没有父母吗?你们的父母死了不用埋吗?”这个细节凸显了两种价值观的根本性对立:一方秉持着人之常情,另一方则完全服从于“军事命令”。

影片通过这个细节,不仅控诉了侵略战争的非人道本质,更完成了一次深刻的人性探讨:区分人与战争机器的显性标志,就在于个体是否葆有对家园、亲人那份最朴实的情感。

这时,我们也能理解影片对视效处理的用意。这是一个悲壮又慷慨的故事,影片却大量使用温暖明亮的色调。

特别是在介绍东极岛的风貌时,在俯拍的大远景里,错落的村舍像一个童话世界;无垠的海面在阳光下闪烁,平静中又蕴含着澎湃的力量。

而在近景镜头里,常有葳蕤的野草在风中摇曳,刚劲的芦苇随风起伏。在血腥与暴力的叙事间隙,这些充满生命力的空镜头,恰恰成为对家园之美最动人的礼赞,也让村民的抗争与战斗具有充沛的情感动力。

影片在剪辑手法上也颇具匠心,常常打破线性叙事的时间顺序,其中两处跳跃式剪辑尤为精彩:

第一处是阿赑向吴老大报告岛上有英国人和日军即将搜岛时,影片突然切到此前阿赑试图赶走纽曼,却被阿荡以死相救的场景;

第二处是阿花扑咬阿赑以示血脉相连时,观众以为阿赑会因此放弃复仇的冲动,但镜头突然跳到他独自出海的画面,随后又切回两人分别的情景。

这种打破时序的剪辑,将人物内心的矛盾挣扎外化为具象的影像语言,让观众得以直观感受角色复杂的心路历程,从而不仅生动展现了中国渔民丰富的情感世界,更与冷酷机械的日军形象形成强烈反差。

《东极岛》的意义不仅在于它唤醒了一段尘封许久的历史记忆,歌颂了中国渔民的英勇与大义,控诉了日军的暴行,更在于它通过独特的影像语言和剪辑手法,从“家”这一人类最基础的情感单元切入,以细腻的笔触描画出人性与兽性、慈悲与冷酷的凛冽对比,同时也完成了一次关于战争本质、历史书写和民族性格的深刻探讨。


(作者:龚金平,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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