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军屠杀平民时拉枪栓的“咔嚓”声与随军摄影师按动机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完成残酷的合谋,《南京照相馆》以令人战栗的声效设计打开了战争记忆与历史叙事的全新维度。
作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献礼之作,这部取材于南京大屠杀真实影像的电影,摒弃宏大叙事,回归平民视角,在吉祥照相馆的方寸暗房中显影出被长期遮蔽的历史肌理与生命褶皱。该片在掀起“暑期档”观影热潮的同时,无疑将为当下中国抗战题材电影语言的拓展和叙事风格的多样化提供有益的借鉴。
给战争叙事祛魅
近年来的抗战电影逐渐摒弃了以战役进程为主线的单一叙事模式,开始从个体的角度切入,描绘小人物在历史巨轮下的命运变迁。《南京照相馆》便是如此:它没有拍千军万马的战场,也没有拍运筹帷幄的英雄,镜头对准的是南京城里一家小小的“吉祥照相馆”和一群原本只想着“活下去”的普通人。剧中人物在动摇与坚守中的不断挣扎,揭示出历史事件背后个体的情感波动和精神觉醒。这种通过“小切口”讲述“大历史”的方式,使观众更容易产生共鸣,从而更深刻地理解抗战精神的内涵。
和以往讲述南京大屠杀的影片相比,《南京照相馆》的可贵之处在于其基于历史真实之上的“祛魅战争叙事”。所谓“祛魅战争叙事”,指的是在战争题材的文学、影视等创作中,去除对权威、强权或固有认知的盲目追随,以更客观、多元的视角呈现战争的真实性与复杂性。这一概念源于对传统模式的反思,强调在保留历史真实性的同时,避免过度美化处理。《南京照相馆》正是在艺术表现与历史真实的平衡中,探索出了“祛魅战争叙事”的新路径。
它不像《南京!南京!》那样,试图从日本兵的角度描摹人性复杂。本片对侵略者的人性迷思彻底祛魅,比如,戴金丝眼镜、熟读《论语》的随军摄影师伊藤秀夫(原岛大地饰),一边用相机记录砍头比赛的血腥画面,一边轻抚流浪狗说着“我们是朋友”,与其说是其良心未泯,不如说他在采用将人“宠物化”的精神控制术。当日军翻译王广海试图保护自己的情人林毓秀时,伊藤举枪射击,子弹贯穿其头颅的瞬间,那句“狗反咬主人就是这下场”的冰冷台词,彻底戳破“人性共通论”的虚妄泡沫。
它也不像《金陵十三钗》,虚构出国军神枪手以超人般的战力横扫日军,谱写英雄神话。《南京照相馆》影片伊始,溃退的国军被督战队机枪扫射,为求生又向督战队发起冲锋,这种场景的描述,是主创对历史的尊重。
影片在平民形象的塑造上同样遵从祛魅法则。邮差阿昌(刘昊然饰)初登场时佝偻的脊背、躲闪的眼神,照相馆老板老金(王骁饰)面对日军时颤抖的双手,让苟活成为乱世常态,而非需要美化的耻辱。他们难免挣扎、自私、恐惧,正是这些“不完美”让他们最终的选择——为了留下真相而赴死——显得更为真实,更有分量。
妙用多种视听符号
电影《南京照相馆》的叙事突破,还在于导演申奥将听觉象征、空间符号、色彩符号等多种手法,运用到叙事空间中,服务于情节发展和人物塑造,也让电影更具人文关怀和时代精神。
比如,快门声和枪栓声很像,听得人脊背发凉,此时相机彻底沦为暴力机器,与伊藤的上司在“仁义礼智信”书法旁签署屠杀令的场景,共同构成对军国主义虚伪性的双重解构;吉祥照相馆成为沦陷南京的微缩宇宙,墙上的贡院街居民照片,让屠城之痛具象为“再也回不去的早餐摊与裁缝铺”;暗房里的红光,照见了阿昌等人觉醒的过程——从“想苟活于世”到“可以为真相死”;从南京城墙上抠下的城砖,暴露了日军更深的文化掠夺;轻声齐唱的老南京童谣,则成为让人心碎的名场面之一……
当然,影片最能打动人心的,莫过于通过主配角全员在线的、让人代入感极强的、真情流露的互动表演,塑造出一组令观众难忘的“去英雄化”平民群像:阿昌不是天生的英雄,他一开始吓得发抖,只想逃,但当他看着同事被烧成火人,看着日军摔死婴儿还要林毓秀抱着尸体拍“亲善照”,那股血性被逼了出来。最后,他对着那个假惺惺说是“朋友”的伊藤,吼出“我们不是朋友”,用命护住了能证明日军罪行的底片。
王传君将王广海这个“汉奸”演绎得入木三分。为了自己活命,他会对日本人谄媚地笑;见到同胞惨死,他的嘴角会忍不住抽搐。他胆小、自私、想用“聪明”与恭顺换条活路,但看到日本人要糟蹋自己的情人,他便抄起凳子就砸了过去,明知是死,也扑向了枪口。王传君把乱世里夹缝求生的憋屈和那点没灭的良心,演活了。
林毓秀(高叶饰)像一根温柔的刺。她为了活,学日语、画日本旗、给敌人唱戏;可面对王广海时,她透露出心中的不甘,说:“我从小唱的是穆桂英,做不了秦桧的老婆。”她救下了宋存义,把能逃命的通行证让给老金的孩子,把记录日军暴行的底片缝进戏服,带出了城。她活了下来,多年后,亲手拍下了南京大屠杀主犯谷寿夫被枪决的瞬间。
正是无数发光的小人物,在绝境中迸发的力量,闪烁出我们面对黑暗时顽强不屈的意志。
真比猛更打动人心
事实上,一部电影的成功,归根结底靠的是每一句台词、每一帧画面、每一个音符、每一场表演的精致打磨和深入人心。电影《南京照相馆》做到了,并为抗战题材影视作品的创作繁荣提供了一个鲜活的范本。它的成功至少带给我们以下几点有益的启示:
首先,尊重历史的复杂性,不要回避人性的“灰”,小人物才是驱动大历史的动力。唯有贴近普通人的生命体验,宏大叙事才有温度,才能可感可触。正如影片中的“他们”,以卑微之躯证实的真理,远比任何宏大叙事更接近历史的本真。
其次,“真”比“猛”更有力量。克制表达不代表软弱,历史的分量不在血腥,而在真实的刺痛感。正如影片多处将日军暴行放在后景,焦点给的是角色抽搐的脸,这种留白反而更令人窒息。
第三,对于现实主义创作而言,有时故事好编,零件难找。找到有创意的叙事切口,选择和组织好“零件”会大有助益。一间照相馆、几张底片、一首童谣、一块城砖,这些具体而微的叙事切口,是塑造典型形象的重要奥秘。
第四,连接今天才是最好的纪念。片尾老照片与今日南京的叠化,不说教却让人瞬间明白:记住历史,不是为了活在仇恨里,而是为了不让光熄灭。
(作者:都布,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办公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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