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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刘庆邦: 大半生的充分准备,书写新时代的中国美

2024-03-19 阅读: 来源:文汇APP 作者:刘庆邦 王雪瑛 收藏

对话嘉宾:

刘庆邦,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

雪瑛,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文汇报》高级编辑

刘庆邦创作的长篇小说《花灯调》首发于《人民文学》2023第11期,《小说月报》2024年第2期转载,2024年新春由作家出版社推出单行本。《花灯调》聚焦贵州偏远贫困山区的高远村,这里是崇山峻岭高海拔地区,来自市区检察院的驻村第一书记,她带领干部和村民齐心协力艰辛奋斗,在市、区、镇的干群支持下,在山地上修建村组公路、水库、水厂、电力、通讯等基础设施,实现了高压电、自来水、网络的正常使用,村民们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实现了全面脱贫。通过嘉宾之间的对话,让读者了解刘庆邦如何发现小说的人物原型,为何在写作中饱含热泪,怎样在书写新时代山乡巨变中,塑造“时代新人”的形象,展现人们在面对贫困与富裕、传统与现代的发展命题时的观念变化与心灵成长。

怀疑过写作才华,但没有怀疑过意志力

王雪瑛:听说最初这部长篇题为《泪为谁流》,为什么后来改为《花灯调》这个更有审美韵致的书名?

刘庆邦:这部长篇一开篇,我起名为《泪为谁流》,直到小说全部完成。女主人公驻村第一书记为脱贫攻坚付出很多,她的眼里常含泪水,为了争取到扶贫项目,为了动员村民参与修路,为了隐瞒自己危险的病情,也是为家人对她的无私支持所感动,她多次泪流满面。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女儿家流泪也不易。她的热泪不是手段,也不是目的,是饱满深情的外溢。她的眼泪是为村民而流,为老百姓而流,希望乡亲们能尽快摆脱贫困,过上好日子。

我在写作小说的过程中,常常泪眼模糊,看不清字迹。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为书中人物所流,为读者所流,也是为自己所流。

直到《人民文学》将发表这部小说时,我想来想去,才决定将小说改名为《花灯调》,这样更含蓄,更美丽一些,也更符合整部作品的文学艺术调性。书中多次写到当地广泛流传的花灯调,一到过年过节,或有什么庆祝活动,村民们就会自发唱起花灯调,歌唱山村的巨大变化。比如正月里,他们唱的是:正月里来正月正,深山里有个高远村。云遮雾障无路走,千载百代孤零零。炮声隆隆震天响,如今天堑变通途。组组户户都通路,小车开到院坝头。花灯调是民间小调,有独特的地方色彩,更能表达民众的心声。

王雪瑛:作为一个生活积累丰厚,创作经验丰富的作家,您曾经提到创作《花灯调》是一次特别的体验,与以往的创作状态不同,是处于一种忘我的状态?

刘庆邦:我在日记本上记得很清楚,2022年12月18日始,我感染新冠,发烧,咳嗽,嗓子疼,浑身无力不想动。但我的写作雷打不动,照样早上4点起床,投入写作。我每天给自己规定的写作任务是写满五页稿纸,一千五百字,只许超额,不许拖欠。我对自己的身体充满自信,不信战胜不了它。意志力战胜一切!小时候,母亲对我很娇惯。成年后,我一点儿都不娇惯自己,用自己用得甚至有些狠。我曾怀疑过自己的写作才华,但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意志力。在写作方面,我的意志力促进和保障了创造力的发挥。

王雪瑛:《花灯调》是您的第十三部长篇,也是第一部叙写新时代山乡巨变的长篇小说。不到一年的时间,您就完成了30万字的长篇。您说过:“我准备了大半辈子,酝酿了几十年,终于把这本书写了出来。”大半辈子的充分准备,大半年的忘我写作,《花灯调》对于您的创作生涯而言有着什么重要意义?

刘庆邦:仅乡土题材的长篇小说我曾经写过六部,比较重要的有《平原上的歌谣》《远方诗意》《遍地月光》《黄泥地》《堂叔堂》等。上述长篇写的是过去的生活,记忆中的生活;《花灯调》写的是眼下的生活,正在发生的生活。我以前写的农村生活,差不多都是我老家的生活,是“我生活”。这次写的是我国大西南革命老区的山村生活,是“他生活”。从写自己熟悉的“我生活”,到写陌生的“他生活”,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转变,也是一个挑战。我知难而进,有意向自己发出挑战。

我已是年逾古稀的人,原以为自己的激情在衰退,情感会淡漠。经过定点深入生活,了解到那位驻村第一书记的系列事迹后,我的激情又燃烧起来,情感又充沛起来。回到北京后,不管做什么事情,我脑子里老是回旋起那位第一书记的形象和事迹,甚至有寝食难安之感。我调整自己的办法是先写出了两篇纪实性的文学作品,分别给了《人民日报》和《人民文学》。等激动的情绪有所缓解,才正式进入长篇小说的创作状态。

我的心情如此激动,除了为驻村书记的事迹所感动,还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我有一种紧迫感,觉得自己岁数大了,想象力和创造力在逐渐下降,担心拖得时间长了写不动。第二个更主要的原因,是我认为写这篇小说特别有意义。进入新时代以来,在中华大地上进行的脱贫攻坚、精准扶贫,带来的全面脱贫、步入小康和乡村振兴,我愿意用共同奋斗创造的丰碑来概括。丰碑,不是石碑,是口碑;不是建在土地上,而是建在亿万人民的心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必须写出这部作品,不写就过不去。不是别人跟我过不去,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时代需要这样的作品,读者在呼唤这样的作品,如果我不写出来,就对不起时代,对不起读者,对不起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良知、使命和责任。

在描写具体人物时,认识时代新人特质

王雪瑛:小说中的人物周志刚说,“我认为你们下来验收高远村的脱贫攻坚成果,既要见物,也要见人,”《花灯调》让读者看到了人物群像。山乡巨变是人干出来的,这是生动描绘脱贫攻坚真实过程的重要环节,众多的人物展开宽阔的社会层面,这很考验作家的功力,这是您写作中的难题和挑战吗?如何评价这部小说的人物塑造?其中哪些人物更让您感到满意?

刘庆邦:小说中转业军人周志刚对验收团的领导所说的话,也是我在写作过程中对自己的要求。高远村的脱贫攻坚靠的是上下拧成一股绳所形成的合力,《花灯调》里塑造的是人物群像,形成生动的人物画廊。群像可大致分为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正面人物形象,像驻村第一书记、区委书记、镇委书记,还有老支书、村主任、周志刚、刘丽、任欢欢等,都是个性鲜明、各有千秋的正面形象。在这些人物谱系中,除了第一书记向家明,我还很欣赏转业军人周志刚,他不仅是脱贫攻坚中的骨干力量,简直就是一位冲锋陷阵的英雄。

写山村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不但要写物质的变化,更要写人的变化,写人的观念之变,精神之变,行为之变,形象之变。写好人之变,才能真正全面和深层次表现山乡巨变。另一个层面是比较复杂的人物形象,他们各有各的弱点和毛病,让人欣慰的是,这些人物后来都发生了可喜变化,有的找到了工作,有的已成家立业,他们的面貌焕然一新。

王雪瑛:小说以真实人物为原型塑造了驻村第一书记女主人公向家明,她已经拥有了市检察院的工作,与丈夫恩爱贴心的情感,与父母姐妹其乐融融的生活,在城市与乡村,检察院与高远村,稳定发展与艰苦奋斗之间,她选择了后者,她在千头万绪中挑起重担,在困难阻挡中依靠干群,在重病来袭时顽强坚守。您很注重向家明在不同的人物关系中,比如他与丈夫、父母家人和江书记等相处时,呈现出人物个性不同的侧面;又在她处理不同的难题中,从“走新路”、“闯新路”,再踏出“致富路”的过程中,挖掘出她“时代新人”的形象特质。如何避免人物的概念化,形塑出一个血肉丰满的“时代新人”形象?您是不是也常常思索,在写作中如何应对这个当代作家面临的课题?

刘庆邦:如何塑造血肉丰满的“时代新人”,正是这部小说的着力点,也正是我常思考,想回答的问题。二十多年来,我每年都回老家,与老家还保持着血肉般的紧密联系。对老家的变化,我看在眼里,动在心上,很想写一部反映农村现状的长篇小说。有了写作的愿望,还要有写作的机缘。小说主要是写人物的,人物形象塑造得是否成功,是一部长篇小说成败的关键。主要人物是一部小说的纲,纲举才能目张。主要人物犹如一棵树的骨干,只有骨干立起来了,才撑得起满树繁花。如果只见物,不见人;只见客观,没有主观;只见变化,不倾注情感,不讲究细节、语言和艺术,何必要写成小说呢?全国有五十多万个驻村第一书记,他们在脱贫攻坚中的作用是巨大的。我设想,最好能找到一位驻村第一书记为主要人物,才能把所有素材集中起来,统帅起来。当我有幸相遇遵义山区这位驻村第一书记时,心里一明,众里寻“她”千百度,获得过“全国脱贫攻坚贡献奖”的她,正是我要寻找的驻村第一书记的优秀代表人物!她对这部小说的启动作用是决定性的,没有这个人物,就没有这部小说。

正是在塑造新时代新人的探索中,在向家明这个具体的人物身上,我才逐渐认识到“时代新人”的特质。他们有坚定的信仰,不变的初心,有新的思想,新的承担,新的作为,新的奉献。向家明身患重病时,却瞒着领导、亲人、村民等,坚持奋战在脱贫攻坚第一线,这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和奉献精神。“时代新人”形象不是一个概念,是通过具体行动在向家明身上体现出来。当然,她不是那种“高大全”式的人物,她也有七情六欲,儿女情长。她也想得到职务上的升迁,也想过多挣工资。遇到不开心的事,她也跟丈夫使小性子。向家明的“时代新人”形象之所以如此真实,生动,活灵活现,也是她与不同人物打交道时,用不同方法,不同语言,体现出她立体形象的多个侧面。向家明的母亲是一位老共产党人,她是向家明不断成长的引路人和榜样。向家明能成为“时代新人”,继承的是老一辈的革命传统。

王雪瑛:向家明获得了“全国脱贫攻坚贡献奖”,“贡献奖”上也有她丈夫的一半,他是雪中送炭贴心支持的亲人,家里家外风雨同舟的战友,还是理性分析敢于直言的诤友。他让她在砥砺前行中后顾无忧。中年人的情感面临着现实生活的种种磨砺,而他们在两地生活中更显相互理解和支持的珍贵,小说在他们的关系中,深入了向家明作为女性的心灵世界,也寄予着您对女性情感的关注,对中年人情感的理想。

刘庆邦:向家明投入脱贫攻坚的战役,能取得超预期的成果,丈夫对她的大力支持功不可没。丈夫的支持,不仅有情感,道义,还有智力上的。丈夫帮她出了不少好主意,是她当第一书记的坚强后盾。一人去攻坚,全家总动员,父母、孩子、妹妹和妹夫们,都支持她的工作。

向家明爱唱歌,爱美,爱小动物,爱玩,爱动感情,她是一个情感丰富,有激情的女性,她不是“方海珍”,不是“江水英”,也不是“柯湘”,是不可复制的“这一个”。虽说她在工作中的果敢决断表现出“女强人”的一面,但她仍不失是有平常心的女儿家,她的心灵还是温柔善感的女性世界。向家明是人到中年,但她依然保持着朝气蓬勃的劲头。她当驻村第一书记,本来两年之后就可以结束工作,在村民的热切挽留下,她多次向市委组织部申请,和村民们一起,继续投入乡村振兴的奋斗。

王雪瑛:《花灯调》中以向家明为代表的中年人,任欢欢为代表的青年人等,给读者提供了心怀阳光不惧风雨的成长方式。彻底改变村里“人背马驮、靠天吃饭、望天喝水”的历史,向家明在驻村工作中,遇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刚毕业的大学生任欢欢刚到高远村时,自然环境和艰苦条件都让她在心理上不适应,她们在脱贫攻坚的路上,磨练出个人成长,在时代发展中,实现心中梦想。您注重与当代不同年龄层的读者构成一种对话关系,这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小说,同时您又在向家明、江书记等人物的身上赋予了理想主义的亮度。

刘庆邦:这部小说再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努力做到了“双典型”。高远村作为深度贫困村,贫困得太典型了,在2015年之前,不少老人和孩子连汽车都没看到过。村里十几个外出打工的小伙子,当他们把对象带回了村后,她们不堪忍受村里的极度贫困而选择分手。经过两年多的脱贫攻坚,高远村在交通、水利、电力、通讯、教育、卫生、文化等方面的变化,堪称全国乡村变化的典型。当年过春节,全村停放的小汽车就有一百多辆。

长篇小说如大海,短篇小说如瀑布

王雪瑛:有位作家认为文学有两个重要作用,一是建树,二是批评,最好的作家是用两条腿走路的。您是如何看的?这次直面当代脱贫攻坚主战场的写作,带给您怎样的收获与思考?

刘庆邦:我觉得自己创作这部长篇有三个方面的优势:一是我吃过苦;二是我不怕吃苦;三是经过五十多年的创作训练,我知道小说应该怎样写。我年少时经常吃不饱饭,常年处在饥饿状态。我吃过杂草、树皮等,连上学跑操都跑不动。贫困离我们并不遥远,也就是几十年前的事,我们这代人记忆犹新。越是经历过贫困的人,越懂得脱贫攻坚和消除贫困很不容易,对今天的幸福生活越是倍加珍惜。心怀历史教训的人,对书写今日乡村的巨大变化,也许更有体会,写起来更加贴心贴肺。不怕吃苦,指的是我到山村定点深入生活,比起我在北京的生活,山村吃住行各方面的条件差一些,但比起我以前所受的贫困之苦,就不算什么苦。我放低姿态,不讲任何条件,抱着虚心学习的态度,跟着第一书记和村干部翻山越岭,走遍了全村的所有村民小组,还走访了不少农户。我的写作对生活非常依赖,好比庄稼对土地的依赖。没有好土地,就长不出好庄稼。正是我脚踏实地走访,到山村深入生活,才有了这部长篇小说。

写作需要不断学习,不断训练。学习和训练的时间长了,会积累起基本的写作经验,对自己的写作和别人的写作都会有价值判断。在中国作家协会提出“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之前,我已经开始了这部小说的创作,与“计划”不谋而合,但这部小说也有着主题创作的性质。主题创作是很难的,弄不好会主题先行,图解政策,记录过程,写得太硬,缺乏文学性。文学性是主题创作的生命,只有保证主题创作有较高的文学性,才能真正实现主题创作的价值。我在写作中倾注着真情实感,真实的人物和细节使主题具有感染力。我还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正确处理实与虚的关系,在写实的基础上升华,将小说提升到文学艺术的更高层面。

评论家李敬泽在评论我的作品时说,川端康成写的是日本美,刘庆邦写的是中国美。敬泽站在世界文学的高度,为我的小说创作指出了一个方向,这个评价让我深受鼓舞。我也喜欢川端康成的一些小说,如《伊豆的舞女》《雪国》等,我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写出真正的中国美。这部《花灯调》,我努力写出新时代的中国美。

王雪瑛:您多年来辛勤笔耕叙事造景,以短篇的有限篇幅书写人生海海,探寻大千世界的人性回响。今后您以短篇小说创作为主?注重短篇创作上的突破,还是根据题材的需要,创作不同体量的小说?

刘庆邦:写完这部长篇之后,我又连续写了十多个短篇小说。写长篇小说需要大块材料,而短篇小说需要一定材料,通过细节可以生发开来。我喜欢写长篇小说,也喜欢写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是点,中篇小说是线,长篇小说是面。长篇小说如大海,中篇小说如长河,短篇小说如瀑布。长篇小说像太阳,中篇小说像月亮,短篇小说像满天星斗。各种小说体裁各有各的形态,各有各的声音,各有各的光亮,都不可或缺,谁都不能代替谁。

有评论家说过,短篇小说是衡量一个作家创作水准的试金石。拯救文学性要从重新重视短篇小说开始。短篇小说是我认识世界和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它像是一把把小小的钥匙,帮我打开一个个心灵世界,并再造一个个心灵世界。其实,把诸多短篇小说加起来,形成合集,也可以构成长篇小说的容量,从中也可以看到波澜壮阔的世界。

图片来源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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