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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回响》:人生的光影与人性的回响(张燕玲)

2021-04-06 阅读: 来源:《文艺报》 作者:张燕玲 收藏

  (点击本页标题下方的“来源:《文艺报》”,查看报纸文章,链接为:http://wyb.chinawriter.com.cn/content/202104/02/content59237.html

 

东西长篇小说《回响》:人生的光影与人性的回响

  《回响》是作家东西继《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之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我以为,读《回响》是需要智力与精力的。小说从公安局案件负责人冉咚咚破案切入,以心理开掘悬疑推进故事,作品角度新颖,情节跌宕起伏,人物群像复杂鲜活。其中,东西成功塑造了一个新的深刻的文学形象:冉咚咚,这位在看不见的战线上成长的女英雄,敏感求真、敬业坚执。她不仅有深刻坚定的职业精神,东西还在冉咚咚人生的光影与人性的回响中,展现了广阔丰富的人心面向,繁复裂变,至明至暗,那些心理生命艰苦卓越的战斗力透纸背,如芒在刺,一切都出乎意料,令人过目不忘。

东西长篇小说《回响》,《人民文学》2021年第3期

  《回响》大俗开首,凶杀案,突兀、残忍。女侦查冉咚咚接到报警赶到西江,女青年夏冰清被抛尸江上,右手掌被切断,暴虐惨烈……不适感不期而至,令我不能直视,本能地放下手稿:东西写通俗小说?一位优秀作家应该不会如此简单。再读,居然就引人入胜,在作者开首营造的沉重氛围里,案情一波三折,人心幽暗至深,压抑而惊心。这个极具戏剧张力、看似不可思议的悬疑故事,是以冉咚咚破案作为小说的悬念和推动力的。在案件中,对人生追问到底的冉咚咚穷追猛打,疑犯却步步为营;一时凶犯现影,却又曲径通幽,回到原点再出发;死结不断解开,又被系紧,在不断反复的解扣中,抖落出冉咚咚一地的人生光影,及其周遭一切人事的人性回响,她无所不在的人生光影是人性的幽明与裂变,乃至分裂和异化。于是,所有的线索与缠绕的人物,在套中套里回旋往返着人性的回响,敏感缠绕、无边无际,刀光剑影、犀利震撼,小说止于大雅。

  小说“奇数章专写案件,偶数章专写感情,最后一章两线合并,一条线的情节跌宕起伏,另一条线的情节近乎静止,但两条线上的人物都内心翻滚,相互缠绕形成‘回响’。这么一路写下来,我找到了有意思的对应关系:现实与回声、案件与情感、行为与心灵、幻觉与真相、罪与罚、疚与爱等等”(东西《创作谈:现实与回声》,《小说选刊》2021年第4期)。如此紧密的内在逻辑,形成了小说井然密实的结构。小说以案件启笔,是为了从现实的光影中探寻人物内心,开掘出复杂的人性面向与深邃的回声。冉咚咚视侦查为志业,对情感理想而清洁,对自我严谨自律。她敬业、坚执,对一切追问到底,不仅要追问疑犯、追问丈夫,还追问自我。这种似要征服一切,尤其在红尘滚滚中像侦破案件一样去侦破自我和爱情,而主观性的情感又是最多变最脆弱的,如此精神洁癖且身为女性,冉咚咚难免头破血流。因为,女性的宿命有着太多无解的羁绊,同时一位名侦察认知他人也许难度不大,难的是认知自我,认知心灵。在小说的奇数章冉咚咚“念念不忘”侦破,偶数章便是她情感的“必有回响”。心灵是现实的回音,于是所有的人事与面向都有了呼应,光影错落,亦真亦幻。

  那么,东西是如何在缠绕冉咚咚案情、情感与自我的三重困境中,进行有难度的写作?东西挖掘犀利,他耐心而精细地一一讲述了冉咚咚如何冲破了三个障碍,其复杂性超乎想象。因为每种情绪障碍都有多种面向,随情境转换成系统所能识别的变量和函数,东西在此复杂边界上以强烈的破案情绪为基本,情感社会人心等是两种或多种情绪的混合,并不时达到胶着状态,其张力令人震撼。

  一是案情的扑朔迷离,对疑难的侦破给名侦探冉咚咚巨大的压力。案件离奇,她为了完成任务,也为了证明自己敏锐的直觉,凭借一己之力去冲破三重疑难,这对一位女性无异于自我冲突且难以完成。东西却偏偏把主人公系在这个环环相扣的死结里,以极端化的叙述、强悍的逻辑推理和深入的心理探索,推理、侦破、悬疑,光影交错、扑朔迷离,峰回路转、跌宕起伏,刀光剑影、机锋闪烁。侦探小说疑难不断,证人的不合作,黑洞幽暗,深不可测,咚咚不顾一切寻找蛛丝马迹,以还原事情真相,推理步步深入,有理有据,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更大的谎言去掩盖真相,罪恶往往会被更深的罪恶掩盖。当谎言和罪恶上演的时候,唯有用心中的正义和善良来照亮黑暗……当然,案件最终告破,但作者对人性复杂的犀利挖掘,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二是情感的疑难。冉咚咚长久执念破案,逐渐失却对人心的信任,包括对相亲相爱十多年的丈夫慕达夫。慕达夫说在酒店“开房,是与朋友打牌”之言,她自然耿耿于怀,认定是丈夫的背叛。当然,在作者笔端,名气颇大的文学评论家慕达夫教授,评论作品常有点石成金之功,也时有指鹿为马的类比与敷衍,但他十余年如一日,甘愿做妻子负面情绪的垃圾桶,嘘寒问暖,无怨无悔,堪称冉咚咚人生的花光柳影。而一位女性无法挣脱对深爱她的丈夫的怀疑,其灾难性当然灭顶。心理学告诉我们无益的情绪大多起因于大脑杏仁核区域的生理反应,其负面影响可以经由理性思考而获得改变,如有效地沟通。但她居然多次以冷战和离婚考验丈夫,而夫妻双方烦恼的心绪与过于自尊的情绪,都没有用逻辑的情境分析来重估各自的非理性情绪,并阻隔各自的有效沟通,导致了情绪的激发事件,最终不愿离婚的夫妻真的就离了。因而,冉咚咚虽冲破了惊心动魄的复杂案情障碍,但并不意味她能冲破面临的每个障碍。“感情远比案件复杂,就像心灵远比天空宽广”,深受折磨的慕达夫,宁愿委屈签字离婚也不愿失去自尊,他郑重地告诉咚咚:“别以为你破了几个案件就能勘破人性,就能归类概括总结人类的所有情感,这可能吗?”至此,被冉咚咚揪住不放的所有人都抵达绝境,崩溃的不止慕达夫,还有崇拜冉咚咚并获一吻的邵天伟,还包括冉咚咚自己,心灵的创痛重重叠叠,刃刃见血。

  三是精神与情感洁癖的冉咚咚如何理解自己,战胜自我。案件、情感与自我的三重疑难的心灵撕扯与冲突缠绕,使敏感的她有难以承受之重,尤其心无旁骛以破案为志业的敬业者,只要案件一天不破,就一刻难以安心,幻想不断、怀疑不止,世事难以成全,一个人完成正义需要牺牲多少自我乃至人们。要坚持自我,只能无问西东。其实咚咚的“自我”在小说里,很大成分是在生命之外不能忍受婚姻的“出轨”,包括案情中,徐山川和夏冰清、沈小迎,慕达夫和贝贞,刘青和卜之兰,沈小迎与健身教练,吴文超与夏冰清,冉咚咚和慕达夫、邵天伟等等复杂而微妙的两性关系,以及多面向的幻觉与真相、罪与罚、愧疚与爱恋。“开房事件”如同鬼影,使冉咚咚始终陷入困境不能自拔,以致她难以确定自己与慕达夫之间是否还有爱情。这个她无法破解的情感大案,即使在离婚后她也未能实现“门罗式”的自我逃离。面对自己对家庭的愧疚念想,以及自我无法真正接受年轻同事邵天伟的缠绕,当她看清自己仅有事业成功,没有健康的身体和美满的家庭,不是好妻子、好母亲时,光影已失,她开始有了自我怀疑。“她没想到由内疚产生的‘疚爱’会这么强大,就像吴文超的父母因内疚而想安排他逃跑,卜之兰因内疚而重新联系刘青,刘青因内疚而投案自首,易春阳因内疚而想要给夏冰清的父母磕头”,小说也给了冉咚咚因内疚而产生“疚爱”,她问已离婚的丈夫:“你还爱我吗?”“‘爱’他回答。”

  小说戛然而止。这闪烁着人性之光的结尾,一反故事紧张压抑的情绪,成为全书情绪的高光时刻,映照着冉咚咚无所不在的人生光影,及其周遭一切人事的人性回响;其“爱”的呼唤,一如钱锺书先生所言,好的作品能“唤起你腔子里潜伏着的回响的音乐”。至此,冉咚咚终于知道自己的灵魂是什么样子的,也开始有了英雄的气象,因为这世上真正的英雄主义,是洞穿生活的本相后,冲破黑暗,依然热爱生活,依然相信爱情,依然心中有光。

  东西让冉咚咚自己教育了自己,其复杂的女性多面向,同样也呈现在其他女性身上。挣扎在情色与钱财交易之间的夏冰清,在优柔寡断和患得患失之间不仅失却自我,还惨烈地丢了卿家性命。颇有才情的女作家贝贞的热烈与做作,竟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而给人牧歌田园风的女神卜之兰,她的“远方与诗歌”,只是其师生恋的疗伤之举罢了。最惊心动魄的不过是大老板徐山川的“佛系”太太沈小迎,很难想象这个表面互不干涉的温润妻子,却是对丈夫出轨劣迹了然于胸的复仇女神……一个个复杂的女性,在冉咚咚坚决要破解的三个疑难问题及其社会关系中呈现出各个不同的差异性,阶层、经济和文化差异而导致了不同的性格和命运,但在密不透风的生活隧道里,都活得压抑黯然,令人幻灭。虽不是“恶之花”,却难有向阳而生的活力,也难成上善之心。她们魂不守舍地在情感的黑洞深处,妄想征服世界,生活的迷人光影自然难照心地。其实,女性的强大不是征服了什么,而是承受了什么,并有所守持,择善而生。读着读着,女性的悲情不期而至。

(图片来源:影像中国,摄影:林丽佳)

  在这个意义上,对人性开掘犀利的东西,多少还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敏感的他让笔下的人物敏感和黑暗到底,敏感到让冉咚咚发展至神经质,这其中蕴含着一个女性如何理解自己的问题;黑暗到让冉咚咚忽略了自己的母性。个人的意志固然是新女性独立的标志,但在三个疑难面前,冉咚咚的母亲角色与痛苦是最轻的,读者需要以咚咚的心面对她的孩子,包括她的父母。因为大多数女性,父母儿女影响的深刻性超越一切,尤其母性的面向,对孩子唤雨的烙印深入骨髓,不可忽视。虽然作者动人地写到吴文超母亲的绝望,写到冉咚咚请求慕达夫不要将离婚的事情告诉女儿,怕女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但离婚期间,对母女与父女的关系却着笔不多。可以说,作者对心灵探寻的深刻是叹为观止的,但是否少了些许同情的理解,少了些许对女性巨大的隐忍与包容能力的忽视;是否对咚咚心灵与人性的冲突还需要进一步打开,以便让身为读者的我们对咚咚多一点理解的同情。而不是如今她过于高冷的坚硬甚至固执己见、封闭自我,以致情感与猜疑频频错位,性格与命运一路陡转、折返,迷失自我而不近情义,不惜家庭破裂。很难想象一个相亲相爱的家庭典范,可以瞬间缺少正常人正常家庭的相互包容和理解。我以为,冉咚咚极具精神劲道和深度,但少了女性洞穿世事后的常道和宽度;虽可敬,却不太可爱。

  《回响》虽不太像东西以往的小说,但却始终继续他的笔下生风,继续简约灵动和机锋闪烁的紧致叙述,尤其一以贯之的刃刃见血见骨的劲道,悬疑叠加的精彩叙事,散发着颇具质感而活泼泼的叙事气韵,体现了作者出色的结构意识和美学形态的艺术自觉,令我想到他的名篇《没有语言的生活》里,东西极端化的叙事方式、野气横生的叙述张力,这在同质化与注水叙述现象普遍的今天,弥足珍贵,值得称道。《人民文学》刊发当期的卷首语称:“《回响》是一部可以无限延展的长篇小说”,其丰富而深邃、神秘而迷人的人生光影和人性回响,值得广大读者进一步深入发掘。无论如何,这都是一部优秀之著。

 

  (作者:张燕玲,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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