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读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的作品,我推荐大家读一读他的《马可瓦尔多》。在这部小说里,作家塑造了一个小人物马可瓦尔多,这是卡尔维诺笔下许许多多生活于城市边缘的小人物中的一员。马可瓦尔多生活于城市的底层,但他们与生俱来就没有城里人被污染的眼睛,他们眼中看到的是候鸟归来,是公园的长椅上空的漫天繁星,是风携来的孢子在城市的中心顶起了泥土。卡尔维诺的眼睛看到的,是20世纪的大多数现代人所看不到,或者不屑于看到的“自然最伟大的奇迹”,现代文明的发展或许让人类的眼睛丧失了窥见神圣的本能。所以我读到卡尔维诺的小说的时候分外感动。
哲学家也好,美学家也好,无不是在自然中完成生命的蜕变的。宗白华先生回忆自己年轻时酷爱自然,常常在山水间徜徉幻想。尚未写诗的年龄,他心中却已充满了诗境。他说:“纯真的刻骨的爱和自然的深静的美在我的生命情绪中结成一个长期的微渺的音奏,伴着月下的凝思,黄昏的远想。”倘若一个人的心灵和境界,没有在幼年时受到美的熏陶和启示,没有保留住一片审美的心灵净土,任何美的种子播下,也不会生根发芽。倘若没有审美的心境,也就一定不可能具备成就大学问和大事业的胸襟和气象。
蔡元培先生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美育不等于艺术教育,也不是知识教育。它包含在自然以及一切生活和学习之中,蔡先生的很多文章都论述了这一点,可是我们现在有些人还把美育局限在知识教育,局限在艺术教育。比如谈自然,他说:“自然美与艺术美,为对待之词,而且自然美之范围特广,初民之雕刻与图画,皆取材于自然。希腊哲学家且以模拟自然为艺术家之公例。吾国艺术家之雕塑与图画,自仕女及楼阁外,若花鸟,若草虫,若山水,率以自然美为蓝本,而山水尤盛。”他还讲到未来我们应该生活在什么样的城市里,他说:“小的市镇,总有一个公园。大都会的公园,不只一处。又保存自然的林木,加以点缀,作为最自由的公园。一切公私的建筑,陈列器具,书肆与画肆的印刷品,各方面的广告,都是从美术家的意匠构成。所以不论那一种人,都时时刻刻有接触美术的机会……在市街上散步,只见飞扬尘土,横冲直撞的车马,商铺门上贴着无聊的春联,地摊上出售那恶俗的花纸。在这种环境中讨生活,什么能引起活泼高尚的感情呢?所以我很望致力文化运动诸君,不要忘了美育。”他说:“人的美感,常因自然景物而起,如山水,如云月,如花草,如虫鸟的鸣声,不但文学家描写得很多,就是普通人,也都有赏玩的习惯。”
美对于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欣赏落日余晖、聆听鸟鸣、感受亲情的温暖、被一首旋律打动——这些体验美的能力,是人类普遍共有的潜能。每个人都拥有发现和创造美的潜能和权利,拥有独特的审美体验和自我表达。山川有深意,万物含清晖,自然向每个人敞开它的美好,与财富和地位无关。日本美学家今道友信说:“如果认为真是存在的意义,善是存在的机能,那么美不正是存在的恩惠和爱吗?只要我们眺望美丽的山河,我们就会沉浸在希望之中。如果我们接触优秀艺术作品中的美,就会为人类的伟大而感动,并为自己是人类的一员而感到骄傲。在无数挫折和痛苦中,美不正向我们展现出存在之光吗?”在此意义上,他说“美是存在的恩惠”。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给予人的馈赠和恩惠,带给我们“美”的体验。“美”把我们从现实生活的重负中拯救出来,进入一个意义世界和审美世界。美,使人成为真正的人。唯有美和爱,是人类的希望。
在我看来,美育不是知识的说教,美育的要义就是“把心灵引向美的发生现场”,让美的呈现和敞开涵养心灵、净化灵魂。
我曾经看过一个短视频,这个短视频令我非常感动。一位摄影师爸爸,因为女儿喜欢粉色,他想带着女儿参观万亩樱花林。他觉得白天参观樱花林的游客太多了,十分嘈杂。于是,他选择在夜晚带着女儿来到万亩樱花林,当这位父亲用灯光照亮粉色樱花林的瞬间,女儿发出了“哇”的惊呼……我觉得这个爸爸非常智慧,他不是去讲述“粉红的樱花”多么美,他知道语言的局限,于是选择把孩子带到美的发生现场。要想知道苹果的甜,就必须亲自尝一尝。语言是有限的,美是无法用语言来穷尽的。美育,需要这样的一种智慧。这位父亲的教育是真正的美育,真正的美育既是自然教育,又是生态教育,还是生命教育、审美教育,也是文化教育。
敦煌作为一个世界遗产地,就是美的发生现场,历史、文化的发生现场。莫高窟第112窟有反弹琵琶乐舞壁画,虽然洞窟很小,可是气象万千、庄严广大。我有幸和它相遇过四次,最让我激动的时刻是第四次和它相遇。那是一个晴天,上午的阳光从门洞里面照射进来,我突然觉得整个壁画都活动起来了。这不完全是我的想象,而是因为一种发现。古代画工在壁画上用了云母,在竖琴的琴弦上,在舞女的眼睛里,当阳光照射到云母的时候,竖琴的琴弦好像被拨动了,舞女的眼睛里顾盼流光,静态的画面动了起来,舞姬手臂上的臂钏,还有乐队演奏的声音,好像溢出了墙壁。这是在翻阅画册的时候绝不可能有的体验,这就是美的发生现场。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溢出洞窟的妙音》,溢出洞窟的妙音,让本来只是静止和瞬间的图像,在“活泼泼的情境”中灵动了起来,从而创造出生意盎然的净土世界,也创造出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审美空间,展现了如宗白华所说的“一个伟大的艺术热情的时代”。“反弹琵琶”具有永恒的审美价值,具有包蕴性的瞬间,这一具有包蕴性的瞬间定格了大唐的盛世气象.
莫高窟第112窟壁画局部 顾春芳 摄
敦煌的飞天,我们不是近距离地看,就不会真切地感受到自由自在的天国的印象。散花或歌舞的飞天,自由自在地往来于天国与人间。在飞天的舞动中,深不可测的玄冥境界具象化、肉身化,天国的庄重和世俗的污浊被消解,佛说法的严肃持重被中和,佛教宣传人生苦难的内容被淡化,神秘的来世变得生动和轻快。飞天所体现的“舞”的精神是韵律、节奏、秩序、理性,同时也是生命、旋动、力以及热情的展现。哲学家唐君毅曾经提出飞天蕴含的“飘带精神”,并认为这种“飘带精神”是中国艺术最为典型的呈现,是中国艺术最高意境的生动展现。由夸张飘带而带来的飞天飞动的韵律之美,使人感到亲切而圣洁。飘带之美,在其能游能飘,似虚似实而回旋自在。敦煌的飞天在轻盈超升的舞姿中,作为超越现世束缚的象征,其自由的意象融化在线条的旋律和节奏中。美好的飞天所勾画的天国图景,充满了人的想象和激情,这种想象和激情超越了宗教的信仰。当我们面对这活生生的自由意象,心灵从静止的神圣图像中超越出来,进入一个至乐圆满的灵境,这是纯粹的艺术创造所赋予的。敦煌的乐舞图像和飞天意象,呈现了先民瑰丽的想象,也呈现了中华文化对于自由和心灵的不息追求。
宗白华先生《美从何处寻》一文,引用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中载某尼悟道的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这首诗讲的是道不远人,美不必远求。要去寻春的比丘尼,可能是觉悟不够,她满世界地寻找春天,但是当她归来之际,忽然看到当初出发的地方梅花已经开放。她蓦然顿悟,春天原来不在远方就在此处。所以宗白华先生说:“如果你在自己的心中找不到美,那么,你就没有地方可以发现美的踪迹。”美国思想家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也有一句类似的话:“我们走遍全世界想找到美,其实我们还必须将美随身携带。否则,我们就不能发现美。”
中国美学所倡导的人生智慧就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木中发现了无限,表现了无限,所以其态度是悠然意远而又怡然自足的,这样的人生是超脱的,但又不是出世的。在颐和园,眼前示现的是两个世界,一个是熙熙攘攘的人世间,一个是山水一色的自然界。如果我们的注意力只集中于闹哄哄的人群,固然也能体会节日的欢乐气氛,但是最赏心悦目的时刻莫过于坐在“知春岛”的礁石上观赏昆明湖的碧波浩渺。远处是白云青山、柳绿花开,此时的心境就变得无限开阔,这种遗世独立之感有赖于我们内在的视野和心境。这便是哲学家张世英先生所指出的审美境界:“心游天地外,意在有无间。”知春岛恰好提醒我们“知春者知时也”,将心灵引向美的发生现场,这是中国古人智慧的表现,也是中华美育的智慧所在。
(作者:顾春芳,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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