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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正”和“创新”:当代中国艺术发展的新命题(陈振濂)

2019-07-31 阅读: 来源:《中国文艺评论》 作者:陈振濂 收藏

  编者按: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为更好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系统总结和充分展示共和国70年来文艺特别是文艺评论的发展历程和宝贵经验,为筑就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时代新的文艺高峰提供借鉴和启迪,本刊特推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专题策划,陆续刊发系列学术论文。

 

“守正”和“创新”:

当代中国艺术发展的新命题

陈振濂

  内容摘要:“守正创新”的“守”是强调对文化最根本最核心的东西要“守”;“正”强调的是正大光明、浩然正气,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精神文明立身的根基。“守正、创新”关注的是推进文艺发展的方法论,两者互补互制而有侧重,必然成为当下我国文化发展的新命题。

  关 键 词:守正 创新 中国艺术 文艺评论 艺术发展 文艺理论

 

  一

  “创新”其实是个老话题,任何一个艺术门类都会有创新。但是,以前的文艺理论没有达到现在的学科化、细致化,或者分类清晰的程度,大家基本是在探索中前进的,所有的“创新”首先都被赋予了正面含义。不像今天,大家有微信,可以随时上网,尤其是书法界已经有了非常多的网民,对于一部分打着“创新”旗号却行叛逆之事的书法家已经进行了非常猛烈的批评。在中国刚刚改革开放时,谁要对“创新”提出批评,马上就被认为是顽固迂腐的保守分子,致使大家唯恐不提“创新”而失时髦。那时正处于新老交替的时代,也有一些老艺术家认为不能只提“创新”,应该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要有完整的表述方式,但这也是在当时最常见的一种说法,显得四平八稳面面俱到,指向性不强,意义不明晰。

  当然,“改革开放”首先是向世界开放,必须吸收世界上先进国家发展的成功经验。所以,在改革开放之初,大家对“在传统基础上创新”的理念,接受起来是非常踊跃的;而反过来,对于面向自身追本寻源的“继承传统”则多表现出底气不足自信不够。“在传统基础上创新”,人人奋不顾身,都愿意闹出点大动静,让大家觉得自己思想很新锐,能够向西方学习,甚至还出现一些比较过激的崇洋媚外行为。这就形成了改革开放40年来,文艺界的一种现象:只要是搞文艺的,一定把“创新”挂在嘴上,而且衡量大师、名家艺术成就的标准首先就是看他能不能或敢不敢“创新”,而不是看他传统的基本技能和素养好不好。但就尊重和把握艺术规律而言,“创新”是个长久目标,而继承传统才是必须的前提。

  艺术“创新”的话题并不是改革开放以来才有的,从民国时期甚至清末以来都有这样的思考。当时,中国几乎所有的意识形态都在向西方靠拢、借鉴和“拿来”。因为中国原来旧有的那一套已经被时代证明是非常腐朽、没落的,对于我们希望的“富国强兵”,只有负面影响而没有正面的作用。所以,当时从上到下,都认为古代的传统不行了。像鲁迅、周作人、钱玄同、胡适、陈独秀等都认为我们国家贫穷、落后、愚昧,必须要改造甚至“革命”,乃至将落后挨打的罪魁祸首竟还指向中国的汉字,必须“废除汉字”,让汉字完全拉丁化、拼音化,中国连文字都要屈从于西洋了。在这种背景映照下,我们再去看改革开放以来大家义无反顾地去“创新”,它和民国时期我们就认为自己落后,要向西方学习、向强国学习、向富国学习的心理,其实是一样的。

  整个一百多年,我们走的都是这样一条道路,于是造成中国近现代思维的惯性指向,只要不向西方学习我们就肯定不行,落实到创作实践上,是没有一个人认为创新是坏的,而是必然的是好的。而且在民国时期,中国所有的文学艺术门类都有来自于西方同类艺术的冲击,比如文学中有长篇历史小说和新诗,凌驾于古典诗词格律等之上。我国古代有民乐,在清末民国时开始有了管弦乐、交响乐;此后西洋乐的社会地位一直高居于民乐之上,前者是高贵的贵族的,而后者是民俗民间的。我们原来传统的绘画是墨戏式的文人写意水墨画,到清末民国时,开始引进西方写实的油画,有了主题性历史画创作的概念。其他美声之于民歌、芭蕾之于民间舞,都是这种微妙的关系。

  我们所有的艺术门类,从清末民国一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始终面临着一个两元的格局:中国的和西方的,而且西方居上。艺术院校和学习模式基本也都是用西方的。在民国时期,最早的中国美术专科学校在办校时,第一场革命就是引进西方的美术教育体系。当时办学者认为中国古代传统的水墨画陈陈相因、几百年不变,没有创新,过于保守。所以,学校教学研究的对象是学习解剖肌肉走向和人体结构、建筑物的透视,画色彩、静物、风景也完全用西方的方式;而不是传统的讲求书画用笔线条,研究笔墨,到今天就更是这样了。因为改革开放以前,我们的思维是非常禁锢的,等到国门一打开,我们看到眼花缭乱的西方现代艺术、印象派以后的各种艺术表达粉墨登场。西方在过去一百五十余年里依据特定的哲学思想孕育出来的现代艺术流派,到了中国,每一个领域都有人抄袭模仿,每一个流派都有中国式的版本。包括传统的戏曲也有同样的问题,比如我们对京剧、越剧的改造,就吸收了很多西方的要素,舞台上不再可能是一根马鞭代表着千军万马;因为那样的简练,在今天声光电的世界里没有观众。所以,现在的传统戏曲舞台上,便有很多声光电元素,移植西方的符号已经成为了今天的共识和习惯性的认知。这是讨论今天“守正创新”“培根铸魂”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文化环境。它揭示出我们今天是从哪儿过来的,面对的是什么。

陈振濂书法作品

 

  二

  “守正”和“创新”相比,语词意义上就是守住自己正确的。“正”就是正确、正脉、正统,但若要厘清这个词的精确内涵,可以从几个对立面去理解。

  第一个是“正”和“邪”的对立,“正”是好的,“邪”当然是坏的。从这样一个对比概念出发,只要是“守正”,这个帽子盖到任何一部艺术作品中去,它的反对面一定是“邪”。但是问题就来了,“正”和“邪”之间的对比是不是唯一的对比,非黑即白?还是只是各种对立关系里的一种?当然,有相当一部分明显属于邪的,是我们深恶痛绝的,要彻底排除的。

  第二个“正”是相对于“附”而言。新中国成立以后,曾经有一段时间美术界有个重要的争论,认为所有的花鸟画、山水画都是文人腐朽没落消极感情的产物。大家都争当工农兵,要红颜色、高光、亮堂堂的纯正面作品形象。那时非常简单,“正”的背面一定是“邪”,它只强调“正”,负是作为陪衬的、离邪不远。作为正的一部分的对立面,即使不邪,也属于游离于边缘的部分。所以,“文革”时期只有八个样板戏是“正”的,其余都是负的,甚至是大毒草即邪的,当然全部是不被允许的。为什么不允许?因为哪怕不是邪的也是负的或附的,不符合我们要求的高光的、红彤彤的主导性审美。其实,正和邪之间的思维边界非常好分析,正和负、附之间的边界分析就不是很容易了。理论上说,“正”当然应该是唯一的、独大的,但社会的发展又是千变万化、丰富多彩的。如果我们能够有一些“无标题音乐”,不一定只是《黄河大合唱》《红旗颂》;如果有一些休闲的花鸟画,也不一定是《开国大典》《占领总统府》《保卫延安》或者战争的主题性绘画,这些本来可以使人人心情愉快舒畅,不论是非常高端的院士、教授、学者,还是普通老百姓、市井小民,生活的需求有各种各样的层面,有的是“正”,有的是负、附,负肯定不是标杆,但能不能有一席之地的生存价值?这显然取决于社会的文化生态是否开放而健康。

  一个健康的社会,主流的意识形态必然是“正”的,也要让很多不只是完全负面的东西有生存的一角。有主流,也可以有支流,不能说自己全部都是主流,其他非主流全部要消灭掉。一个开放的健康的中国,一个要走向世界的中国,需要海纳百川、百花齐放,当然在价值观上要有自己的明确主张,有相对于支流的主导意见;一时间也可能有异议争论,但既有了“正”,容纳和包涵就非常重要。所以,“守正”的反面不只是错误,还包含次要、附属、陪衬等等,可以在“正确”的同时,关注有适当的包容度,这是一个遵循文艺发展创作规律的思维。

  20年前,我刚调到浙江大学时遇到的第一个挑战就是出考试题,考博士、硕士、本科的时候,一定会用“标准答案”。当时非常不适应,认为答案只要意思对了,都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表现,只要符合主体意思就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出“标准答案”?是不是不按标准答案做题考生就错了?再到后来为了方便采用电脑打分,高考全部是标准答案,而且到最后答案都不是写,只要判断就行了,拿个2B铅笔把正确的涂黑,连写都不要写。其实,凡是比较注重创造性思维的读书人、文化人对这种考试的方式,尤其是语文课的“标准答案”深恶痛绝。一件事情本来可以有A的说法、B的说法、C的说法,各种表述方法都应该并存。如果必须按照标准答案来,那还要创造力干吗?因此,相对于守正的“正”,我们现在其实也是取这样一个理解,就是说在“正”里面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结构关系,文艺创作应该有创造性的思维,这才是根本。

《心游万物》陈振濂诗书画印品鉴会

  所以,对“正”和“守”进行分析,首先“正”是家国情怀、正大光明、浩然正气、忠孝仁义,是中国古代给我们留下最重要的东西,它是立足于几千年的内核。因此,现在的守正首先应该要做的就是正大光明,要有家国情怀、浩然正气,不能只是谋一己私利,整天玩小情调,做亦正亦邪的事情。所有这些认识,我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现在需要重新呼唤起来。比如,书法圈里很多搞创新的人,如果连汉字都不写就不能叫书法。中国书画中很多笔墨符号,如泼墨、染墨,如果不用毛笔,不需要笔墨符号就不是书法,这是书法必须要守住的底线,这就是“正”,书法如果没有汉字就变成抽象画了。音乐、戏剧、舞蹈、油画、摄影等也是这样,就是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必然有独特的构成语言的符号。

  辨证地看:有“守”一定也有“不守”或“弱守”,守一定是有范围的。所以,在坚守的立场上,只是表明我们对某一个艺术门类,某一种思想表达核心内容的基本立场,这个立场不完全是说只要不符合我们的要求就反对它打击它。所以,国家在提“守正”的时候,不是笼统地提坚持“正确”,而是提“守正”。“守正”很大程度上是认可有“不正”,因为有“不正”才要强调“守”——是允许一些东西放松的,但必须守住核心。所以坚守的“守”不等于覆盖全部,不等于包打天下。但是,比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则必须要“守正”,不可动摇。我们的艺术有很多原理是必须要守的,“以人民为中心”是我们“守”的一个基本底线。“守”是有边界、有范围、有确定对象的。从理论上说,当前文艺界的任务,最根本、最核心、最精髓的是要“守”,但如果所有的东西不分主次不分青红皂白都要“守”,那从辩证角度上看,反而等于都不“守”了。所以,不是要一味绝对强调的“守”,而是要清醒地认识到,每一个“守”之外,肯定有“不守”的边界。从而找到“守”的内核和基本内容。

 

  三

  四十余年改革开放,我们所遇到的急迫问题是,在一段时间内希望整个国家有非常快速的发展,让一部分人先富,然后使整个国家富强起来。在文艺界,也鼓励冒尖,强调个人价值和创造性,繁荣文艺事业。但一段时间以来,反映到艺术上也有很多不正常的现象出现,一些低俗的东西甚至是伦理缺失、色情犯罪的东西涌现,加上信息时代互联网的快速传播,在一段时间内,文艺界都在面对这样一些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环境,束手无策,徒唤奈何。过去我们讲“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新”,对于艺术家而言,是走传统的道路还是创新的道路?或者争取在两者之间能够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合或者融合,这个融合既要有继承传统的基础,也要能进行开拓性创新。但在事实上,这样的两边平均、不分主次的做法,几乎是不可能有效果的——继承传统没有人认为是错的,创新也没有人认为是错的,既然大家都认为是对的,没有任何针对性,没有任何怀疑,大家已经高度统一共识,这句话就没有实际意义。我们毫不动摇地强调“坚守”,必然是因为现实中不理想,丢失太多,所以才要呼吁“守”。实际上,一个新观念的提出,是在一定对比中才有存在价值。毫不动摇的“坚守”是我们今天的底线,这个底线是以一收一放的方式,甚至有时候就是“放”,“守正”不能完全被理解为“收”,“放”和“收”都是为了更好的“守”。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来谈“守正”,当然是指首先必须守住核心原则的正确。新的正确还没有出现,还在成长或萌发的过程;还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或还未经验证过,所以不可能凭空去守他。因此,对于现在守正的“正”,如果把它理解为只是“守”住已经有的“正”,那和我们的创新拓展的时代要求反而可能是有冲突的。这个时候,更多的问题是:艺术家对于创新和拓展能够在“正”的基础上做什么样的展开?能够做什么样的有效推进?考验艺术家的水准不是他的技术,而更可能是技术运用背后的观念。“守正”和“创新”在一定程度上,尤其是落实到具体一张画、一部戏剧、一场音乐会的时候,“守正”和“创新”在某一个场合很可能是矛盾的。但是好的艺术家,就能够通过他的独特创意和表达方式,将原来的矛盾冲突化解于无形,融会贯通,在“守正”和“创新”的过程中,两方面都有足够的坚守。面对作品对象,首先就是“正”,对于未来在创新里可能是有理有据的而不是完全信口胡说的新的创新,从我们的角度来说应该是支持的。因为一定要在“守正”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创新”才是一个时代最重要的标志。

  “守正”当然必须强调正统正脉,这个毋庸置疑。如果没有正统的立场,如果都是旁门左道,歪风邪气,或者都是附属的、次要的、临时追加的,没有构成一个稳定的价值系统的内核,“正”就不是正。所以,正统正脉一定是必须的。我们今天在“守正创新”的概念中提到的“正”,一定是一个非常规范、不可动摇、人人必须认可的东西。这个要求在理论上没有问题,但是遇到具体作品创作时,多样化就会成为它的一个冲突的对立面。越正统的东西越规范,越规范的东西越被认可,尤其是专家的认可;但是凡是被认可的东西,成为正统的东西,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使得“多样化”成为一个空谈。因此,在我们今天的艺术创作里,怎样使创作的内容、主题、表达方式既有正统的力量、正统的支撑;同时又有多样化的表达,就成为挑战今天艺术家专业水平修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这个指标告诉我们,在确立研究对象的时候,“多样化”恰恰是我们在“守正创新”的“创新”这一板块时必须要特别引起注意的,亦就是说这个“守正”不能成为妨碍多样化的一个理由。

  任何一种“正”,都是一种规则的建立。如果只是艺术家偶尔找到自己的艺术表达语言,自己创作时找到的一点悟性,当然可以而且应该通过艺术作品表达出来,但是这种悟性稍纵即逝,瞬间就过了,不足以构成稳定的“正”。所以反过来推理,凡是“正”的,一定是规则化了的。既然已经是规则化,就面临着必须先要有突破的意愿,新的突破只要获得成功,它就是变。而变的成果经历了时间的筛汰,经受住了考验,又会形成新的“正”。因此,我们现在的艺术创作,如果只是盯着规则走,你肯定是在“破”和“立”之间会显得非常软弱,会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假思索地接受现状。规则已经被前人制定好了,或者被大师指定好了,我只要照着做就行了。但恰恰在这个过程中,“守正”的规则前提一定会让我们反顾“创新”,从而引申出“破”和“立”之间循环相生的一种良好状态。有了这种状态,艺术创作中“正”的核心才会愈显清楚,才是生机勃勃的。它不是一个死规则,不是一个偶像,不是一个神,我们谁都能靠近它甚至质疑它。在文艺创作中,任何一个艺术目标的确立,首先要关注“守”,你必须得把古今中外都动员起来。如果有淘汰的机制,把正邪、正负、正附的问题都理清楚,通过逐渐的淘汰,留下成功的成果,从而成为新的“正”,整个社会就会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不同的、丰富多彩的业绩。

  “守正”也要讲究方法。“守正”是方法上的坚持和守护,而不是舍弃、褒贬、泛化、盲目扩展。一旦把“守”简单地理解为保护,就会变成盲目的服从、盲目的追随、盲目的依照,甚至是盲目的抄袭和剽窃。“守正”的“守”在这里如果仅仅被理解为保护,这只是一部分的含义。更大的含义要能够在“守”的过程中有所取舍,哪些是核心哪些是外围?哪些是同盟军?哪些是对立面?对立面当然要否定,要惩恶扬善,激浊扬清;但只有同时呈现出多样化的格局,这个“守”才是真正有品质的,才能够体现出从高原走向高峰意义上必不可少的“守”。

  “守”的本意很容易被理解为就是因循守旧、墨守成规,但所有的“守”未必都是保守。其实,只要是高峰的艺术家一定是不墨守成规的,一定是以不因循守旧作为每一个艺术选择的基本定位的。对一个刚刚入学的大学生来说,学老师和学经典的过程的时间消耗是一样的,无非对象是经典或是老师,但是一旦养成因循守旧的方式、不习惯于积极分析问题的方式,将来一定是墨守成规,只能是三流职业人才,根本做不了创造性的优秀人才,因循守旧成为思想方法以后,以后一辈子做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这个既有方式来,永远不会再有高的要求。而所有促进时代发展的人才,一定是属于有突破和发展精神的真正的专家。因此,“守正”应该是一个非常积极向上、有方向感、有理性选择的艺术态度:千万不能以“守”作为一个旗号,来遮掩我们的墨守成规、懒惰懈怠。

 

  四

  有资格谈“守”的人通常会比较有自信,有自傲,比较认定自我就是绝对正确的,也就容易陷入自闭,“守”和自闭在许多情况下实际上是近义词。而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思想家,一定非常关注别人在说什么,有没有可以吸收的异见,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别人在做的努力成果,对自己的发展有没有正面或者负面的价值,凡是有价值的,就一定不会以非常自闭的方式去拒绝和排斥。民国时期以来中国艺术界都以羡慕的眼睛盯着欧美,甚至“崇洋媚外”。而今天我们国家越来越富裕强大,已经可以推进实施“一带一路”这样世界级的宏大蓝图。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也会有一些不同的或正面或负面的声音,因此“守正”和“创新”并举,同时强调其一体两翼、一剑双刃的互相依存的关系,和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艺术目标和侧重,这正是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特别需要的命题。如果在40年前,那个时代可能还不适合“守正”的提法,因为国家还没有充分的开放和富强。那个时候我们提的不是“守”,首先是不断的开放。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不断的开放,国家才会走到今天、才会这么富强。但几十年过去了,今天要进一步建立一个强国,一个强大的民族,需要有明确的精神支柱、要有鲜明的文艺创作核心呈现,故尔现在应该是提“守正”的时候了。但是,这个守正不是只主张唯一的“正”而不允许其他,是正的东西我们就应该“守住”,其他有陪衬铺垫的,有依附非主导的,有边缘而非核心的,有各种各样外围的东西,在我看来,作为一个大国文艺又是一个崭新时代的恢弘格局,这些要素也不能缺少。

《线条之舞》陈振濂书法大展

  当然,我对于“守正”的解读,只是一家之见。但是我认为新时代特别需要提“守正”。“创新”一直在提,提了几十年,但“守正”“创新”联缀的提法是第一次。所以,对这个词的学理解读就构成了一个新命题。在过去凡是提“守”,就一定是保守派。但是在今天我们无论在影视、戏剧、音乐、美术,当然也包括书法,各个领域都出现了很多不正常的“歪邪”现象,都有一些不正之风出现。在这个时候提出“守正”是非常及时的。

  当下这个文艺时期,从大格局上说,最根本的不是号召大家去“大跃进”,反而是要号召大家甘于“守正”。这是今天中国艺术发展的新命题,是一个非常切合这个时代的、至关重要的新的提法和体验。文艺家要和这个时代同频共振,要描绘、刻画和歌颂,当然也包括“反映”这个时代。新时代的社会主义文化发展一定会有新的时代特征。

  回到我的专业上来。传统书法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是艺术界理论实践尤其是观念建设中最落伍的,根本谈不上是艺术;新中国成立以后10年,书法开始有一些振兴迹象了。当时中国和日本没有邦交,但开始有了民间的交流,书法家把很多日本书法领域里新的东西引进来。但绝大多数传统书法家觉得拿毛笔写字非常落伍,试图吸收日本的前卫派,构成了中国的“现代派”,动静闹得很大;很多书法家都陷入迷惑,自己的经典法帖书法和别人的“墨象派”完全不是同类,但是别人的风靡天下,让一部分唯洋是从的书法家很是气馁。于是少数书法家也开始对自己进行改造,但一直没有形成大气候。这是因为,书法是汉字文化,所以不可能像其他艺术一样进行直接移植并屈从于西方文化样式,而且社会上也非常拒绝,为什么拒绝?因为当时书法还不是公认的艺术门类,艺术界根本就不承认书法这一门类的存在。如果再往前追,从清末民国到新中国成立一直到今天,甚至都还没有办过一个能够授予文凭进入正规教育体制的书法学校,美术、影视、音乐、舞蹈、甚至传统的戏曲,都已经有专门的大学,但书法没有。后来,书法在各个高校里渗入,以“书法系”或书法专业的形式进行活动,这样的做法多了起来;但是独立的书法学院还是一直没有。所以我们反思:书法艺术一直在非常传统、落后、保守的情况下苟延残喘,改革开放以后,国门大开,愤然于书法一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所形成的反弹,书法界中部分人开始突兀地表现出强势的激进,造成今天书法在一定程度上的乱象丛生。当然,大家对比较主流的书法还是比较认可的,但今天在书法乱象丛生的情况下,还需不需要继续进行“守正”,大家一直有疑问。总体上传统书法已经太“正”了,还需要继续“守”吗?这是一个比较大的挑战。

  当然,不走西式的书法“现代派”道路,我们只靠传统就天然“正”吗?比如书法实践,在内容上习惯于以唐诗宋词方式进行创作的时候,它就是“正”吗?未必。假如当下的书法艺术表达遵照传统的样式,但改变书法的书写内容,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书法除了抄诗词以外,能不能写写今天火热的生活内容?这难道不是更高层次上的“正”吗?从2009年我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做大型个人展览时就在想,书法不能总是抄古代诗词,要引进主题,勇于尝试,为什么不能用书法去写我日常的生活体验?于是提出了一个“阅读书法”的口号。第一步,我在2010年教师节用书法写了我和我的50位前辈老师的日常交流,很多人非常有兴趣地读这些故事,在我的笔下记录着和启功、杨仁恺、林散之、马承源、王世襄诸先生的交流印象等。第二步,在西泠印社108年社庆的时候,我们用很多大家过去不了解也不注意的文献史料创作了108件作品,通过梳理西泠印社史料让大家观赏书法的同时,阅读和了解这个百年名社。第三步,我坚持认为,对当下书法的改革,不一定非得改变它的表现形式或行为方式,完全可以在传统的“正”的框架里,用“守”作为前提进行“创新”,找到新的升华点。而我的“创新”尝试,就是用书法来记录这个时代。

  从2012年1月1号开始一直到今天历时七年,我每天写一两则这个时代变化的社会事实或事件,大概一年有将近400件时事记录的书法,什么内容都有。人工智能、杭州的斑马线让行、农村电子商务、高铁在中国发展、高校的学术不端现象、医患关系紧张、柯达胶片王国的倒闭、买不到火车票的农民工等。这些东西在我来看,都是社会的真实记录,是最大的《书法史记》: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喜怒哀乐,全在这里有体现,而且都是每天同步地进行记载。我准备通过十年的心血投入,每天坚持不懈地努力付出,用十年三千六百多件作品,每一件都是记录这个时代的瞬间发展,以此来勾画出一个伟大的中国当代社会十年的巨大变迁。至少我相信,到目前为止,当世还没有一类或一项书法作品能够具有这样的感性真实、能够具有这样巨大的作品体量和历史含量;还要具有这样的与时代“同频共振”、反映记录伟大时代的功能——我希望我能够达到这个目标。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使书法在当代艺术中发挥无可取代的作用,真正表达这个时代,使书法再也不会被别人低看。

  守的对象必须是“正”,家国情怀、兼济天下,“以人民(社会•时代)为中心”,反映的是社会满满的正能量;但它又是”创新”,古代书法家肯定没有每天写时事新闻;风花雪月之外,最多也就是写自己的经历;而且古代即使有时事也必定不是今天的时事,因此,这部作品与时代之“同频共振”,必然是唯一的无可替代的。从事书法一生,40年生涯岁月,晨昏朝夕,念兹在兹,又以这十年为心血所聚,何有憾焉?

  我希望以这样的专业方式和立场,来表明书法界对于“守正创新”文艺理念所持有的奋发向上、积极进取的姿态。

  *本文系作者在“2019年全国文联研究部门工作会”上的授课,吴江涛根据录音作了文字整理,发表时有删节,已经作者本人审定。

陈振濂

 

  作者:陈振濂 单位:浙江大学

  《中国文艺评论》2019年第7期(总第46期)

 

  《中国文艺评论》主编:庞井君

  副主编:周由强 袁正领 胡一峰 程阳阳

  责任编辑:吴江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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