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短视频平台无疑为非遗与民间文艺的复兴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机。从西北“花儿”的电子化改编到苗族刺绣的全球直播，传统技艺从乡土社会的边缘走向了数字广场的中央，其美学风格也经历了从“土味”真实到“国潮”奇观的跃迁。然而，当这一现象从初现端倪走向常态发展，我们在为其传播广度欢欣鼓舞之时，更需冷静审视繁荣景象背后潜藏的文化危机。在平台“算法推荐”与“消费主义”的双轮驱动下，民间文艺的传承正面临一场深刻的“隐性流失”——其文化本真性、传承系统性与价值深度，在流量与商业的裹挟下，正被悄然侵蚀。

河南孟津，90后剪纸传承人畅杨杨将现代设计融入传统剪纸（图片来源：“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微信公号）

算法偏好下的叙事同质化与文化深度消解

短视频平台的推荐算法是内容分发的“看不见的手”，它通过识别用户的点击、停留、互动等行为数据，构建了一套关于“什么内容更受欢迎”的偏好模型。这套模型在高效匹配内容与用户的同时，也深刻地重塑了民间文艺的叙事逻辑。

为了迎合算法的偏好，创作者往往被迫或主动地将复杂的民间文艺进行“标准化”裁剪。研究发现，平台内容普遍存在“悬念开场+节奏变化+高潮结尾”的工业配方，平均每8秒就需要设置一个视觉或情感刺激点。于是，原本需要数小时沉浸体验的民间戏曲，被压缩成1分钟的“高光片段”；蕴含深厚历史底蕴和哲学思考的传统工艺制作流程，被简化为快速切换镜头下的“视觉奇观”；充满地域特色和仪式感的文化实践，被抽离出原生语境，成为悬浮的“文化碎片”。

这种“算法化生存”导致了叙事的高度同质化。当所有创作者都追逐同一种“流量密码”时，内容的多样性便受到挤压。更为深层的问题是文化深度的消解。算法难以量化并推荐需要沉静品味和知识背景才能理解的“文化内涵”，它更倾向于那些直观、浅白、具有强感官刺激的表层符号。长此以往，民间文艺中那些需要慢下来、细品味的“精微之处”——如一句唱腔的韵味、一个针法的巧思、一个仪式环节的象征意义——便会在算法的筛选中被逐渐过滤掉，最终导致公众对民间文艺的认知停留在“猎奇”与“看热闹”的层面，而难以触及其核心的文化价值与精神内核。

消费逻辑收编下的符号化与意义空心化

平台无缝衔接的电商、直播打赏等商业模式，为民间文艺注入了强大的经济动力，这本身是好事，能让传承人获得实利，促进传承的可持续性。然而，当消费逻辑成为核心驱动力之一时，民间文艺便面临着被过度“符号化”和“商品化”的风险。

在“国潮”化的叙事中，民间文艺元素常常被从其原有的文化语境和功能中抽离出来，与潮流服饰、美妆、数码产品等进行拼贴重组，成为一种新的视觉符号和消费标签。例如，传统的戏曲脸谱被印在T恤上，古老的纹样被用作手机壳的图案。这种转化本身是创新的一种形式，但问题在于，如果这种转化仅仅停留在视觉符号的挪用层面，而剥离了其背后的历史故事、文化寓意和情感连接，那么这些“文创产品”就面临着“意义空心化”的危机。

民间文艺在传统社会中，并非独立的“艺术品”，而是深深嵌入社区生活、节庆仪式和伦理教化中的“文化实践”。一个苗族银匠打造头饰，首先考量的是其在婚嫁仪式中的特定文化意义；一幅年画的创作，承载的是民众辟邪纳福的朴素愿望。而当消费逻辑占据主导时，创作的出发点可能就从“文化表达”转变为“市场卖点”。为了便于销售和传播，复杂的文化内涵被简化，独特的地域风格被磨平，以适应更广泛（但也更浅层）的大众审美。最终，民间文艺可能从一种活态的、与生活水乳交融的文化实践，蜕变为一种仅供消费和展示的、丧失了灵魂的文化“外壳”。这种“符号化”过程，虽然短期内带来了经济效益，但从长远看，却可能掏空了民间文艺最为宝贵的文化根脉。

传承脉络的嬗变与权威的消解

短视频平台的“去中心化”特质，打破了传统上由少数传承人垄断的叙事权威，实现了创作主体的多元化。但与此同时，它也带来了传承脉络的嬗变与文化权威的消解，这可能危及民间文艺传承的系统性与纯正性。

在传统模式下，技艺的传承遵循严格的师承关系与社区认可，是一个长期、系统、口传心授的过程。一位合格的传承人，不仅掌握了技艺本身，更深刻理解其背后的文化谱系、禁忌与伦理。而在短视频平台上，一个凭借出色表演能力和网络运营技巧走红的“戏曲达人”，其影响力可能远超一位默默无闻的科班老艺人；一个觉得“有趣”而进行二次创作的普通用户，可能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某种民间艺术形式的原有样貌。

这种“影响力权威”对“技艺权威”的替代，具有双重效应。积极的一面是降低了参与门槛，激发了大众的创新活力。但消极的一面是，它可能模糊了“正统”与“改编”、“精华”与“糟粕”的界限。一些为了追求视觉效果而偏离传统规范的“创新”，可能因为流量巨大而被误认为是“传统本身”。当传统的、系统的传承脉络被碎片化的、个人化的网络创作所冲击时，民间文艺内在的文化基因链便存在断裂的风险。此外，一些非本族群的创作者对少数民族特定仪式歌舞的娱乐化改编，也引发了关于“文化挪用”与“尊重边界”的深刻争议，这实质上是新旧叙事主体之间关于文化解释权的博弈。

在“驯化”与“抵抗”中寻求动态平衡

综上所述，短视频平台在赋能民间文艺传播的同时，其内在的“算法－消费”双轮驱动机制，也正导致一场不容忽视的“隐性流失”——文化深度的流失、意义内核的流失以及传承纯正性的流失。这提醒我们，不能仅仅以播放量、点赞数和电商成交额作为衡量民间文艺复兴的唯一标尺。

面对这一困境，我们需要一场平台、创作者、用户与监管方的协同努力，在“驯化”平台逻辑与“抵抗”文化异化之间，找到一个动态的平衡点。

对于平台方而言，应超越纯粹的流量逻辑，承担起更多的文化责任。可以尝试建立“算法+人工”的混合推荐机制，为那些节奏舒缓但文化内涵深厚的优质内容保留展示空间；设立“非遗专区”或“大师频道”，给予正统传承人更多的流量扶持和身份认证。

对于创作者而言，尤其是那些手握文化资源的传承人和机构，需要在“迎合流量”与“保持文化定力”之间建立自己的“个人创作法则”。可以探索“表层满足算法，底层植入深度”的混合创作模式，用吸引人的方式包装，但内核坚守文化的价值与真实。

对于广大用户而言，提升自身的媒介素养与文化鉴赏力至关重要。主动打破“信息茧房”，去关注和发现那些不那么“火爆”但更具深度的文化内容，用理性地点赞、评论和分享，为优质内容投票，形成一个良性的文化消费市场。

对于监管与创新机制而言，应加快探索运用区块链、数字水印等技术保护民间文艺的数字版权，借鉴“陕西民间文艺版权保护与交易平台”的经验，推动民间文艺资源在得到有效保护的前提下进行合理的创造性转化。

民间文艺的数字化迁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但我们不能迷失在流量与消费制造的短暂繁华里。唯有保持清醒的文化自觉，在拥抱新媒介的同时，坚守对文化根脉的敬畏与传承，方能使历经千百年锤炼的民间智慧，在数字时代焕发出真正持久而醇厚的生命力。

（作者：金蕊，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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