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历史文化题材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

美轮美奂、诗卷盈香的历史文化题材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以近18亿元票房成为今年暑期档的市场“黑马”。该片融合了武侠、历史、传记等类型，以诗人高适与李白的人生跌宕起伏为主线，串联了王昌龄、杜甫、王维等众多诗人的交集与命运、辉映与破灭，形成了巨大的历史时空回响。耳熟能详的诗句，让小观众情不自禁附和片中的台词，而人生境遇的世态炎凉与抗争，引发了成人观众的共鸣，影片画面的富丽堂皇与国色天香，让人体验到了中国传统诗画的相得益彰。

磨难挤压下的浪漫与入世

影片伊始，唐朝处于安史之乱、西部空虚、吐蕃大军围困长安的危机，太监程公公作为神策军护军中尉，奉命前来质询边关大将高适与李白的渊源，因为李白曾经加入了叛军的麾下，如果高适不忠于朝廷，大唐可能岌岌可危了。因为程公公有生杀定夺的特权，作为剑南节度使的高适，不得不接受程公公的质询，回顾了高适与李白的过往。

出身四川巨贾且具有西域人血统的李白，是浪漫主义的诗人，诗学高拔，聛睨群雄，但是，唐朝《通典》记载，“刑家之子，工贾殊类，不得应试。”商人处于被人蔑视的地位，李白求得官员荐举的机会，又不断受挫，但作为富豪之子，李白依靠锦衣玉食，来保存自己的一点豪放的心性。当然，为了改变身份，不得不入赘官宦之家，被人赶出家门之后，在烟花三月的扬州，与一群郁郁不得志的少年，过着风花雪月、醉生梦死的生活。直到被朝廷豪门青睐，才扶摇直上，声名鹊起，门庭若市。当被排挤和冷落之后，心灰意冷的李白决意出家为道士，当说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时，观众已经感受到这是一种浮华如梦之后的自我宽慰而已。李白以为做了道士，就可以求得解脱，所以当济南的传度、授箓仪式之后，一首《将进酒》再度神魂释然绽放，一扫压迫、不安、痛苦状态之后恢复“本我”活力。安史之乱时期，永王李璘三请李白当幕僚，李白下了庐山入了军营，结果一个月后，李璘兵败就被唐肃宗斩杀，李白触犯从逆之罪。后经高适请托郭子仪，李白被发配，但到了白帝城，接到了朝廷的赦免，于是“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狂欢与豪放跃然纸上，传诵至今。

年少时光的李白的飘逸与浪漫，是基于锦衣玉食的无忧；后期在长安城中得到了皇族的青睐，贵族文化的虚伪、奢侈、巧饰之弊，浮薄之美，让李白有了进阶梦想的张扬。入道门之后的狂放，才是经历一番寒冰彻骨之后的泠然绽放，是进入“绝对的精神王国”的逍遥游。至于被大赦之后的狂歌，则展示了李白了断一切羁绊的赤子之心，是一种死而后生的对生命的赞叹。

家境败落的高适，其处事风格与李白的放荡不羁形成鲜明对比。求学难成、遭到先人故旧冷落的高适，也想求得功名，也想得到一些机遇，这是高适收到李白的来信，奔赴扬州与长安的原因。但高适认为扬州的李白，是千金买笑的浮浪之徒；长安的李白是攀龙附凤、酒醉金迷。于是，他奔赴边关为伍，看到“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贪腐与军纪败坏后退回故园。后来，慨叹爷爷的军功卓著，已经42岁的高适，成为了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的幕僚。作为幕僚的历练，以及风云际会，高适扶摇而起，成为了护国大将。

可见，李白的浪漫主义，不是一个浮浪少年的意气用事，而是在命运浮沉中对于生命伟力的呼唤和护养，颇有老庄的风骨。而高适奉行儒家的仁、恕、诚、孝，着重君子的品德修养，强调仁与礼相辅相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入世哲学。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的生机，为李白与高适的动画角色设计，赋予了汩汩不绝的震撼力和感染力。

性情的敦厚与科幻中的“黑箱”效应

与李白的率性与外放相比，家境破败的高适，从年少到重臣，一直是敦厚的表情。高适性情安静，心性纯净，对待李白一直是海量的包容，即使两次被“戏耍”之后，高适虽然是“道不同不足与谋”，但没有嗔怪，不计前嫌，一直是李白的至诚之友。在高适的身上，体现了儒家的主忠信、忠恕、慎独、正心、主敬、存天理、致良知等人格修养，并且，欲效仿爷爷的报国求取功名的，是践行了以仁义为内容的儒家人性论，推及到了治国平天下的伦理、政治的责任。可见，高适的人格是纯真、纯善，无外物渗扰于其间，“湛寂之中，自然而感，如火始感，如火始然，如泉涌出。”然而，敦厚不是迂腐，而是一种仁义朗照下的智慧。

影片开始，已经屡次被征召出关迎战吐蕃的高适，按兵不动，招来各种非议，听闻有权“持节立斩、株连九族”的程公公来到边关，在军帐内持长矛利刃做自残的状态，以老态龙钟的孱弱态势，迎接程公公的兴师问罪；当程公公得知高适遭受了不白之冤的真相后，追问高适如何破围困长安的吐蕃大军，高适撤下脖颈上的红布，意气风发，提出了闪击云山城的惊天之策。原来，高适开始从云山城退回到泸水关，意在吸引吐蕃兵力，并暗中让唐朝大将严武带着援兵镇守泸水关，自己帅兵奇袭吐蕃大营的云山城，从而形成了犄角之势的绞杀。作为重臣的高适，处于朝廷风雨飘摇的危难之际，在敦厚的外表之下，佯装守势，伺机而动，不仅是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更利用了一种类似于科技上“黑箱”的迷宫思维。

德国托马斯·瑞德在《机器崛起》一书中指出：同态调节器就是一个黑箱。从表面上看，它是四个铝制的黑箱。但在20世纪40年代，“黑箱”的概念是作为一个艺术术语出现的。工程师和控制论专家们率先使用了它。将一件东西称为“黑箱”，被视为一种描述他们所无法描述的事情以及认识一台他们所无法真正认识的机器的优雅方式。这种“箱子”的内部运作发生在黑暗中，看不到且不透明。这是一种从输入中产生输出的机器，中间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

“黑箱”的特质可以让观众产生似是而非的角色认知，同时又有不知所以然的玄密，这是现代科技的神奇；同时，这种让人无法一下看透的玄机，又产生了角色能力与思维的无限走势，为绝处逢生、峰会斗转等剧情走向的设计，暗中嵌下了无限的游丝一般的逻辑性与可能性。“黑箱”效应是科幻动画和科幻电影的基本特质之一。

以此观之，高适的敦厚，是不坑人害己的仁义，正因为此，当高适说出70岁的李邕被杖杀、王昌龄被流放等名人的命运蹇滞的时候，让人感受到了一种悲鸣。但是，敦厚之情下的奇兵等良策，也是一种通透的大智若愚，这种“空生静，静生定，定生慧，慧至从容，从容生活，有何不可至，不可求”也是老子《道德经》的哲学思想。

为国产历史文化题材动画电影树立新标杆

《长安三万里》在叙事上仍有一些疏漏。片中，程公公深知边关十万火急、军情瞬息万变，但是当传令兵第二次与高适耳语之后，程公公没有追问军情，反而强行让高适继续话题。这个细节，为高适故意放走俘虏、传递假情报、引来吐蕃大军做了铺垫，不过有些生硬。另外，李白的性格很有一些迪士尼动画片中的夸张、戏谑色彩，这也许强化了浪漫主义的个性与洒脱，但相对于高适的文化底蕴的多维性而言，李白的角色设计，只是刻画了他是一个没有随着命运兴衰而自怨自艾并立足挣扎奋起的形象，在性格走势上，缺乏一些变化；作为一个彪炳史册的诗人，还是具有大智慧的。从宫廷盛宴上跌落下来的李白，仅通过了道教的仪式，就能喷薄而出《将进酒》的名篇，貌似少了一点沉静。尽管有如此的微瑕，《长安三万里》将诗人的传记、唐朝的历史元素进行了有效缝合，展示了唐朝的辉煌记忆与天籁般的交响，还是值得赞誉的。当然，历史题材动画与历史不能相提并论、等而视之，本质上虚拟、夸张、玄奇的动画，是对静态的历史元素的活化、通俗化和艺术化。

相对于童叟皆知的童话、青春、鬼怪等动画类型而言，历史题材动画属于“小众”的类型。日本、欧洲生产了大量历史题材动画电影，此类型还可以细分为历史事件类型的动画电影、人物传记类型的动画电影。日本的历史题材动画电影，包括以历史事件为题材的动画电影，多以“二战”为题材，包括《起风了》（导演宫崎骏，2013年）、《萤火虫之墓》（导演高田勋，1988年）、《在世界的角落》（导演片渊须直，2016年）、《虞美人盛开的山坡》（导演宫崎吾朗，2011年）等，以及人物传记题材的动画电影，如《赤足小子》（导演真崎守，1983年）、《千年女优》（导演今敏，2002年）。即使是“二战”题材动画，相对而言，欧洲历史题材动画电影的故事背景，相对广泛，如英国的《伦敦一家人》（导演罗杰·梅伍德，2016年）。

除了二战题材动画之外，英国的《当风吹起的时候》（吉米·穆拉卡米导演，1987年）取材一战，法国、丹麦联合出品的《漫漫北寻路》（导演雷米·沙耶，2015年）取材于19世纪末，一位俄罗斯外交官的女儿萨沙，为了驳斥一些对祖父的讥讽与污蔑，放弃父母安排的婚礼，踏上冒险征程，追寻、重走了作为极地科学和探险家的祖父的足迹。相对于国外的历史题材动画而言，赢得市场与好评的国产同类题材动画是少之又少，《长安三万里》为国产历史文化题材动画电影的发展，树立了新的标杆。

（作者：张启忠，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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