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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珍稀剧种需要“养尊处优”

2025-06-05 阅读: 来源:《文艺报》 作者:王馗 收藏

莆仙戏与梨园戏在八闽大地扎根生长数百年,是承载宋元南戏千年遗韵的重要载体。作为“中国戏曲活化石”,它们保留着独特的声腔体系、程式化表演方式和深厚的文化内涵,串联起中国戏曲艺术发展演变的历史脉络。然而,在现代社会的冲击下,“艺随人走,人散艺绝”的危机不断加剧,人才断层困境成为横亘在基层珍稀剧种传承之路上的首要阻碍。

当古老剧种在时代更迭中艰难求生,深入基层开展田野考察,成为洞悉其传承生态、探寻守护方法的关键途径。本期聚焦福建莆仙戏与梨园戏的当代传承状况,作者通过实地走访、深度调研,将两个剧种的生存境遇置于时代背景下进行比较分析,旨在揭示其传承路径的共性与差异,探索符合当代需求的活态传承模式。

——编者

莆仙戏《百花亭》剧照(文中图片来源于《文艺报》版面配图)

我第一次走进莆田开展田野调查,是在2000年夏天。在几个月时间里,陈纪联、谢宝燊、郑怀兴、郑文金等多位莆仙戏研究专家和艺术家,给当时还是学生的我以极为重要的学术启发,也点燃了我对这个古老剧种的研究热情。从那时至今的25年里,我与莆田市、仙游县文化主管部门及莆田市莆仙戏剧院、仙游县鲤声剧团频繁交往,莆仙戏成为我最割舍不下的学术牵挂。特别是2015年,我带领戏曲研究所师生集体走进莆田,真正领略了莆仙戏的艺术之美与文化之美。在当时的座谈会上,杨美煊、黄宝珍、陈纪联、郑怀兴等专家提出诸多戏曲生存问题,让人在盛赞莆田戏曲文化之盛时,也对莆仙戏的生存危机深感忧虑。

今年,我再次组织戏曲研究所同仁开展福建古老剧种调研,此前提到的诸位先生均已在近年离世。如今莆田、仙游两地剩余的莆仙戏代表性专家和艺术家数量稀少,大部分已至鲐背之年,而由于剧种艺术曾出现严重的传承断层和技艺流失,60至80岁的研究者和传承者更是寥寥无几。

莆仙戏是一个极易被人“误解”的戏曲剧种。2017年全国地方戏曲剧种普查结果显示,在莆田市四区一县不足320万人口的生态空间中,莆仙戏的各类戏曲院团和民间班社达123个,此外,演唱莆仙戏的木偶戏班社亦有百余个。大量院团班社和繁盛的民间演出,极易让人认定莆仙戏拥有旺盛的存续力。但事实恰恰相反:莆仙戏的核心文化艺术特质,如古老南戏艺术遗存、曲牌体结构、表演科介体系、传统经典剧目等,在数以百计的院团及其舞台演出中几乎完全缺失。这些院团除保留相似的曲调和些微表演形式外,其承载的艺术内容与“莆仙戏”已呈现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戏曲形态。而真正传承传统莆仙戏的艺术力量,目前仅有莆田市莆仙戏剧院、仙游县鲤声剧团两个院团的总计百多位演职人员,以及少数具备传承能力的老艺人。莆仙戏的生存状态并非“良好”,而是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莆仙戏同时也是一个极难让人“理解”的戏曲剧种。20世纪50年代,戏曲研究学者刘念兹先生深入福建、浙江等地,结合对莆仙戏、梨园戏的调查,完成《福建古典戏曲调查报告》,后又著有史论著作《南戏新证》,极大拓展了学界对中国戏曲最早形态的认知。经戏曲理论界数十年研究,莆仙戏、梨园戏作为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两个剧种,这一文化认知已成为定论。莆仙戏的价值正源于其古老性。例如,其保留的音乐曲牌中有近百支与唐宋大曲、词调直接相关;拥有以锣、鼓、吹为核心的宋元戏曲乐队编制,并保留着筚篥、沙锣等唐宋音乐戏曲乐器形制;沿用直接沿袭宋代杂剧的“靓妆”行当称谓;特别是它存有超过80部与明代《南词叙录》所载同名的南戏剧目,如《王魁》《蔡伯喈》《张洽》《目连尊者》等,这些剧目与戏曲史早期作品高度相似,这成为其被视作戏曲“活化石”的重要原因所在。

但莆仙戏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其内涵远未得到充分的研究与挖掘,仍需要社会进一步的理解与认识。事实上,莆仙戏完备的艺术体系全面承载了中国戏曲自南戏以来近千年的艺术构成元素。例如,在其“大题三百六,小题七百二”的千首以上粗细曲牌基础上,发展出板式变化的结构;在其完整的器乐组织和300多套锣鼓经基础上,构建了更为丰富的乐队编制与艺术表现形式;在其“七子班”的行当规制下,行当艺术随时代调整拓展,表现力更趋丰富;截至20世纪50年代,在其宋元南戏剧目基础上,已累积超过5000部剧目……这些由中国戏曲起源衍生出的庞大体系结构,不仅是千年戏曲成长历程的浓缩,更与千年文化交相渗透,成为唐宋以来中国文化交融演进的缩影。戏曲理论家郭汉城先生曾评价:“莆仙戏的价值等同于中国文化、中国戏剧的价值。一定要保护、抢救莆仙戏这个唯一全面保留宋元南戏影响的古老剧种。”此论堪称精要。

其实,面对莆仙戏的艺术遗存,任何高度的评价都不为过。尤其是将中国戏曲置于人类文化的多样化创造中,莆仙戏的表演体系足以彰显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独特创造性。在莆仙戏艺术中,以“傀儡介”为核心的表演艺术价值尤重。所谓的“介”,即是莆仙戏、梨园戏承袭早期南戏、甚至唐宋以来戏剧表演的科介动作体系;所谓的“傀儡”,即莆仙戏诸行当的动作体系均取法于傀儡戏的表现原则。生行的“三步行”“拖鞋拉”、旦行的“蹀步”“千金坠”、丑行的“七步遛”“七步颠”、末行的“三节弯”、贴行的“魁斗吊”、靓妆的“挑步”“摇步”“扛肩”等等特色科介,以及诸行当对应于喜、怒、哀、乐等情绪,而在手、肩、身、步等体态姿势上形成的动作形态,都体现着人模仿傀儡的韵律节奏,展示着戏曲艺术从傀儡偶戏向人戏发展过程中的特殊形态。莆仙戏的“傀儡介”、梨园戏的“十八步科姆”以及潮剧、四平戏等南戏古老剧种所共有的科介系统,与昆曲、京剧、梆子、高腔、采茶、花鼓诸声腔剧种的表演法则迥然有别,承载着中国戏曲成熟之初时的美学理想和艺术范式。而在这些南戏剧种中,莆仙戏无论是体系的完整度、丰富度,还是美学的成熟度、细腻度,都远超其他剧种。从这个角度而言,在中国源远流长的戏曲文化中,莆仙戏堪为百戏之首、国之重宝。

作为这样的文化艺术遗产,莆仙戏在当代面临的生存危机是显而易见的,莆仙戏“傀儡介”体系的教学传承和创作转化更是难中之难。

从院团传承角度而言,大量民营院团和民间班社完全忽略剧种独具特色的艺术体系,即便戏校毕业的青年人才训练有素,一旦走入基层,身上所学的科介艺术也难以呈现,大多前功尽弃。

莆田市的莆仙戏剧院和仙游县的鲤声剧团两个专业院团,在21世纪以来的文化体制改革中经历诸多变化。以莆仙戏剧院为例,2011年实行企业化管理、市场化运作,成为福建省戏曲院团改革的典型个案;2016年莆田市设立“莆仙戏艺术传承保护中心”,以财政拨补方式核定编制30名,弥补企业管理中出现的诸多问题;2023年,传承保护中心更名为“莆田市莆仙戏非遗保护传承中心”并加挂“莆田市莆仙戏剧院”牌子,核定编制50名,扩大莆仙戏的传承范围。即便如此,剧院在编人员工资核补比例尚未确定,工资及五险二金未纳入市级财政预算,2024年经费缺口超过500万元,2025年预计缺口超过750万元。

有着73年建团历史的仙游县鲤声剧团,在体制改革中更名为“仙游县莆仙戏鲤声艺术传承保护中心”,生存发展局面更为窘迫。面对民营剧团更好的职业待遇,两个院团青年人才跳槽至民营院团的现象屡见不鲜,后继人才队伍极不稳定,在职业待遇严重不足的情况下,仅靠事业留人、感情留人,吸引力明显不足。

从莆田艺术学校教育角度看,目前艺术类院校莆仙戏表演专业教学面临招生难、毕业生流失严重的问题,社会对莆仙戏演员的职业认同不足,学校的教育目标与学生就业去向,亦难与专业院团形成良性衔接。师资短缺成为制约莆仙戏表演专业发展的最大难题:处于教学一线的祁玉卿、陈美英等老师都年过耄耋,已无法频繁授课;科介教育、剧目教育的专业度,更是年轻主教老师难以充分展现的,尤其莆仙戏客观存在的莆田、仙游两地艺术风格差异,让表演专业教学难以有效推进。莆仙戏面临“教育两头难”——专业老师少而传授不足,后继学生少而承续不足;“职业两头难”——专业院团待遇低,民营院团传统少。这些困境一再警示:莆仙戏完整的艺术体系正在加速消失。倘若莆仙戏失去独具特色的艺术内核,其艺术价值、文化价值又从何谈起?

梨园戏《陈三五娘》剧照

与莆仙戏的传承困境相比,泉州梨园戏的生存发展条件明显优渥得多。事实上,梨园戏传统经典剧目已基本实现向青年一代的传承,这既得益于梨园戏自20世纪50年代起渐次完成剧种艺术的挖掘、整理和记录工作,也得益于梨园戏几代老师父们确立了有效的传承机制——上代老师通过合作共传的方式,将每出戏的艺术经验完整传续给后继人才。因此,借助文旅融合的艺术探索,梨园戏的青年演员适度尝试时尚表达,借以解放身体、参悟艺术,最终坚守梨园戏传统。当然,梨园戏并非没有危机:身为“天下第一团”的福建省梨园戏传承中心(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在闽南地区独此一家,其艺术传承必然会在剧种领军者、剧团后继者、文化主管者、文旅受众者的意志间有所偏移,也必然会因剧团唯一性而缺乏可对比、可参考甚至可竞胜的参照,难免会在传统与时尚、传承与创新、艺术与文旅的平衡中出现方向性偏失。

从2023年开始,梨园戏表演艺术家曾静萍倡导相关各方连续3年开展“全国南戏展演暨海丝泉州戏剧周”,在中国戏曲多元剧种的优秀表演艺术格局中,彰显莆仙戏、梨园戏、泉州傀儡戏等南戏剧种的艺术体系,并设立“古剧有约”环节,专门鼓励与资助古老剧种青年传承人挖掘传承传统折子戏。在今年的活动中,莆仙戏剧院传承演出的《张协状元·中途遇难》、鲤声剧团传承演出的《凤仪亭会》如期上演,从老艺人身上挖掘的作品足以彰显莆仙戏古老的艺术魅力。然而,曾静萍扶持莆仙戏传承者挖掘艺术遗产的行动,显示出与泉州相邻的莆田市文化主管部门和艺术从业者,仍缺乏对莆仙戏艺术遗产足够的自信与认知,尚未充分认识到老艺人复排传承一部经典折子戏,将为剧种带来多大的艺术资产和文化价值。

莆仙戏、梨园戏这两个传承近千年的古老剧种,在全国348个剧种格局中是不可缺失、不可再造的文化遗产。完整挖掘、整理、研究、保存和推广它们的艺术体系,是当前剧种保护工作的第一要务。对这样的剧种,完全不必苛求新创作品或时代创新,能够精彩再现史料记载的经典艺术,就足以让千年传统得以延续,足以告慰前辈、传示后世。

当然,两个剧种的传承院团在新中国70多年里创造了诸多艺术奇迹,从《团圆之后》《春草闯堂》《陈三五娘》到《新亭泪》《秋风辞》《状元与乞丐》《节妇吟》《董生与李氏》《踏伞行》等,优秀创作与宝贵传统交相辉映。莆仙戏、梨园戏70多年传承与创作的基础,都源于坚实的剧种艺术体系——莆仙戏数十出经典折子戏、南戏古老剧目及莆田仙游两种演剧风格,梨园戏上路、下南、小梨园及其“十八棚头”剧目均得到有效传承,这是两个剧种实现时代创新的根基所在。

如今,面对数量有限的传承队伍与急剧变迁的文化生态,从国家到省市县的各级文化主管部门更需为这些古老珍稀剧种量身筹谋:将有序传承和遗产整理置于发展首位,将人才培养和谱系传承作为工作核心,让剧种及其传承群体得到精心呵护,实行“一团一策、一剧一策”,甚至“一戏一策”,创造良好的生存环境与艺术条件,这才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高度负责的态度与作为。


(作者:王馗,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中国戏曲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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